她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尖落在自己左肩夹袄的盘扣上。一颗,两颗……动作从容而稳定,与她此刻的眼神一般无二。盘扣解开,褪下一边肩头的衣物。柔润的肌肤暴露在朦胧的烛光下,莹白如玉。
傅鉴飞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在她的左肩胛骨下方,靠近脊柱的位置,并非狰狞的疤痕,而是一朵小小的、已经褪成淡粉色的樱花烙印。线条简洁,花瓣轮廓清晰,如同古老匠人精心雕刻在肌肤上的印记。时间显然已经抚平了它的棱角,只留下一个与周围皮肤质感略异的、微微凸起的浅浮雕。
烛影在她光滑的肩头跳跃,也落在那朵小小的淡粉色樱花上,仿佛为它镀上了一层暧昧的暖光。空气里那浓郁的安息香气味似乎更重了,丝丝缕缕,缠绕着两人之间这无声的静默。
傅鉴飞的目光久久落在那朵花上,又缓缓抬起,重新落回林蕴芝脸上。她依旧平静地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近乎挑衅的询问。
“是临别的纪念,”她的声音终于响起,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在寂静的帐内敲出清脆的回响。“在东京上野公园的樱树下。一个……余杭人。与我一同在女子美术学校修习油画。”她微微停顿,似乎在回忆那个画面,“花还没全谢的时候。”
傅鉴飞的指尖动了动,似乎想再次触碰那朵早已冷却的花瓣,最终却只是停留在她的肩头,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微凉的肌肤。烛光在他深沉的眼底摇曳,如同风暴来临前翻涌的暗流。清末士大夫视贞操如性命,武所里那些粗鄙汉子们关于“破鞋”的下流俚语……这些念头如同暗礁,在他意识深处一闪而过,却未能激起多大的波澜。
“后来呢?”他问,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波澜。
“没有后来。”林蕴芝的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阅尽世事的倦意,又有一丝了然,“他家人觉得娶一个留过洋、还画裸体素描的‘新女性’辱没门楣。我也觉得,为一个男人放弃画笔,不值当。”她的话语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眷恋,也没有丝毫自怜的委屈,如同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傅鉴飞的目光没有离开她肩头的樱花,亦没有离开她平静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帐内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烛芯偶尔爆裂的微响。那朵褪色的樱花,像一个无声的证言,烙印着眼前女子一段他未曾参与的、挣脱桎梏的过往。
“在医者眼中,”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皮肤承载痕迹,如同树木承载年轮。是旧伤,还是印记,取决于它之于生命的价值。”他的指尖终于落下,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淡粉色的、微凸的樱花轮廓,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尊重,仿佛在触碰历史本身。“它既不曾阻碍你握笔的手,亦无损你此刻眼底的光,于我……”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望进她眼底深处,里面是纯粹的、医者面对生命肌理时的坦然,“便不过是生命必经的一段旧痕罢了。”
林蕴芝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碎裂,迸射出一种奇异而炫目的光彩。有难以置信的震动,有瞬间的失神,继而燃起熊熊的火焰,那光芒如此炽烈,几乎压过了帐内的烛光。她看着傅鉴飞,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这个人,一个超脱了她所有预设和想象的存在。
“傅先生……”她低声唤道,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全新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东西,“你与他们……不同。”
“不同?”傅鉴飞轻轻重复,唇角勾起一丝近乎自嘲的弧度,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莫测,“或许是身为半个医者的‘麻木’?”他靠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清气与她肩头残留的、混着酒气的女子幽香无声地交融在一起。
“也许……”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夜私语般的磁性,目光在她眼底那簇燃烧的火焰中探寻,“是觉得那朵东瀛的花,终究不如眼前触手可及的温度……来得真切?”
林蕴芝没有回答。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底的光芒如同蕴含了千言万语。烛火在她瞳孔深处跳跃,映着那朵小小的、淡粉色的樱花,也映着傅鉴飞深不见底的眼眸。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沉地压下来,那浓郁的安息香气味几乎令人窒息。所有的试探、所有的过往、所有无声涌动的暗流,在这一刻都凝练成了咫尺间目光的交缠。
傅鉴飞的手从她微凉的肩头滑落,却没有收回,而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握住了她置于膝上的手。她的手心微凉,带着一丝方才醉意未消的微汗。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那触感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蕴芝眼底最后一丝残留的迷离与审视,也冲垮了傅鉴飞身为医者那层引以为傲的自持壁垒。一种陌生的、极具侵略性的炽热骤然在他深沉的眼底燃起,取代了之前的冷静自持。那不再是看待病人或旧痕的眼神,而是纯粹的男人对眼前这个鲜活、独特、带着异国气息的女人的本能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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