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第十八日,清河镇的雪终于歇了,檐角的冰棱却越挂越长,像一串串透明的玉簪。林砚踩着半融的雪水往粮秣房走,怀里揣着州府新下的文书,麻纸边缘被冻得发脆,上面“灾年减税核查”六个朱字在雪光下格外刺眼。
粮秣房的木门吱呀作响,周县丞正对着炭火盆搓手,见林砚进来,忙往桌上推了个酒壶:“砚老弟,这是李大户送来的陈年花雕,暖暖身子。”酒壶上雕着缠枝莲纹,壶底印着个模糊的“李”字——林砚认得,这是去年李记酱园被罚没的物件,不知怎的又流回了李大户手里。
“周大人,州府催报灾年减税落实情况了。”林砚展开文书,指尖划过“受灾田亩需实地核验”一行,“清河镇报了三百亩灾田,其中李大户占了一百二十亩,得重点查。”
周县丞的手顿了顿,往炭盆里添了块青炭:“李大户家的地在鹰嘴崖下,秋收时被山洪冲了大半,是该多减些税。”他掀开酒壶,一股浓烈的酒香混着炭火气漫开来,“要不先喝口酒,明儿再去查?”
林砚没接酒壶,从怀里掏出本《灾年税册》:“昨儿苏老爹说,鹰嘴崖下的地早被他改种了耐旱的谷子,秋收时收了不少。”他翻到夹着红签的一页,“李大户报的灾田,恰好在苏老爹的谷田旁边。”
周县丞的脸色沉了沉,忽然拍了拍桌子:“那就去查!让李大户带着地契,咱们现在就去鹰嘴崖!”
李大户接到消息时,正蹲在酱菜坊后院翻晒芥菜,棉袄上沾着酱色的冰碴。听见周县丞要查灾田,他手里的木耙“哐当”掉在地上:“我家的地都冲成乱石滩了,有啥好查的?”嘴上虽硬,还是揣着地契跟了出来,驴车辕上拴着个沉甸甸的布包,不知装了些什么。
鹰嘴崖下的雪刚化了一层,露出黑褐色的泥土。林砚踩着泥泞往前走,靴底沾满了冰碴。苏老爹的谷田就在左手边,田埂上还留着收割时的谷茬,齐刷刷的,显然收成不错。
“李大户,你的灾田在哪?”林砚指着谷田右侧的地块,那里种着一片冬小麦,绿油油的苗正从雪缝里钻出来。
李大户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这是补种的!原先的谷子全被冲了!”他掏出地契,泛黄的纸页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田界,“你看,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百二十亩!”
林砚接过地契,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油光——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他忽然注意到地契右下角的朱砂印,比官府存档的印鉴小了圈,边缘还缺了个角。
“周大人,”林砚把地契递过去,“这印鉴看着不对。”
周县丞匆匆扫了眼,往李大户手里塞了个银锭:“老眼昏花了,看着像真的。”银锭在雪地里闪着冷光,李大户的手迅速攥紧,指缝里渗出黑泥。
林砚没说话,蹲下身扒开麦田间的雪。雪下的泥土很松,还带着新翻的潮气,根本不像被山洪冲过的样子。他忽然瞥见几根干瘪的谷穗,穗粒饱满,显然是成熟后才收割的。
“这麦子是啥时候种的?”林砚捏着谷穗问旁边的农户王老五。王老五缩着脖子,眼神躲闪:“秋收后就种了……李大户说,种麦子能抵税。”
李大户突然跳起来:“你胡说!这是山洪过后补种的!”他冲过去要抢谷穗,却被林砚用《灾年税册》挡住:“补种的麦子哪有这么深的根?”他指着麦根周围的土,“这土是翻过的,底下还埋着谷子秸秆。”
周县丞突然咳嗽起来:“天快黑了,先回吧!税的事以后再说!”他转身就往驴车那边走,袖口沾着的炭灰蹭在了李大户递来的布包上——林砚看清了,布包里是两匹靛蓝布,和苏老爹染坊的料子一模一样。
往回走的路上,李大户的驴车走得飞快,布包在车辕上晃来晃去。林砚望着鹰嘴崖的方向,那里的夕阳正把雪染成金红色,苏老爹的谷田在暮色里像块整齐的棋盘,而李大户的“灾田”却像块被胡乱涂鸦的废纸。
回到粮秣房时,炭盆里的火已经弱了。林砚翻开《灾年税册》,在李大户的名字下画了个问号,旁边批注:“地契印鉴可疑,田亩实为麦田,无灾损痕迹。”
周县丞端着酒壶进来,酒气比下午更重了:“砚老弟,李大户家也不容易,就别揪着不放了。”他往税册上洒了点酒,“这页纸潮了,明天再重抄吧。”
林砚把税册往怀里一揣,酒液在纸页上晕出个浅痕,恰好盖住了那个问号。“大人,”他望着窗外的雪,“去年山洪冲了染坊的布,林石他们拼死保住了二十几匹;春燕的酱菜坊被李大户诬陷,靠账本才洗清冤屈。现在轮到田亩了,总不能让老实人吃亏。”
周县丞的脸涨得通红,忽然摔了酒壶:“你以为我不知道?可李大户的亲家是州府的张通判!你查他,就是跟张通判过不去!”碎片在炭盆里溅起火星,照亮了他袖口那抹靛蓝——正是李大户布包里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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