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的雪下得绵密,粮秣房的青瓦上积了层薄雪,像撒了把盐。林砚正对着州府送来的“年度考评册”核对数字,指尖划过“清河镇粮秣房”一行时,砚台里的墨忽然结了层薄冰——他呵了口气,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才发现窗纸缝里钻进来的风,竟带着些微的暖意。
“林文书,县丞大人请你过去一趟。”衙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恭敬,“说是州府的考评结果下来了,特意让你去领文书。”
林砚把考评册合上,牛皮封面的边角被磨得发亮,里面记着这一年的粮秣流水:从“分缸账”推行后省下的十二两税银,到扫盲班村民学会记账后减少的三十起纠纷,再到上个月刚完成的“税银透明化预备方案”,每一页都透着墨香与汗味。他揣上那本靛蓝色封皮的私账副本——这是他无论去哪都带着的东西,此刻贴着心口,暖得像块小烙铁。
县丞衙门的暖阁里,周县丞正对着份红封文书出神。见林砚进来,他连忙把文书往桌上推了推,紫檀木案上的铜炉燃着银丝炭,把他的脸映得红光满面:“林砚啊,快看看这个!”
红封上印着州府的朱印,拆开时宣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最上面一行字用朱砂写着:“清河镇粮秣文书林砚,年度考评‘优’,特评‘全州能吏’,赏纹银五十两,绸缎两匹。”下面盖着知府周启年的私章,方方正正的,透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林砚的指尖在“能吏”二字上顿了顿。这两个字他在《州府吏典》里见过,指的是“通实务、善革新、能安民”的基层小吏,全州一百二十个粮秣文书里,每年能得这个评的不过五人。
“没想到吧?”周县丞端起茶杯,水汽模糊了他眼角的笑纹,“上月周知府来巡查,特意问起你编的《粮秣实操手册》,还说你那‘沙盘税银图’比州府账房画的都清楚。尤其是你查出的那笔‘三年私占税银千两’的账,虽没指名道姓,却帮府衙堵住了个大窟窿——这‘能吏’,你受得偿失。”
林砚想起那本藏在枕下的私账,副本上“刘记布庄”“李大户”的名字被墨笔涂过,却仍能看出底下的字迹。他当时只把整理好的“私占税银分类统计表”报给州府,隐去了具体人名,没想到知府竟从数字里看出了门道,借着“税银透明化试点”的由头,不动声色地查了三个县的粮秣账。
“都是分内之事。”林砚把文书折好,放进怀里的蓝布包——这包还是苏晚缝的,靛蓝色的布面上绣着个小小的“账”字,“能让税银流水清楚些,百姓少缴点糊涂税,比什么都强。”
周县丞放下茶杯,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这年轻人穿着半旧的青布棉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怀里的蓝布包却攥得紧实,倒比那些揣着金银的吏员更让人放心。他忽然压低声音,往炭炉边凑了凑:“周知府还说,开春后可能要调一批基层能吏去州府粮房任职。你这年纪,这本事,往上走一步是迟早的事——”
话没说完,就被林砚打断了。
“大人,”林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韧劲儿,像粮秣房后院那棵冻不死的老槐树,“我想守着清河镇的粮秣房。”
周县丞愣了愣,随即笑了:“哦?放着州府的好差事不做,留在这里守着这几间破屋?”
“这里的账,我熟。”林砚望着窗外的雪,粮秣房的屋顶在雪地里露出青灰色的檐角,像条踏实的脊梁,“苏记染坊的分缸账刚推开,春燕酱菜坊的商标注册需要粮秣房备案,启蒙堂的‘识字算账课’还等着我去教——这些事,换个人来总要磨合些时日,我怕耽误了。”
他没说的是,刘员外最近总托人来打听“州府试点”的细节,李大户的账房三天两头往粮秣房跑,想看看新账册的样式。这些人像是嗅到了什么,表面客气,眼底却藏着警惕。他若走了,这刚有点清明的粮秣账,怕是又要变回糊涂账。
周县丞看着他眼里的笃定,忽然想起三年前林砚刚到粮秣房时的模样。那时他还是个跟着老文书打杂的小吏,看见刘员外的账房私扣税银,敢在袖中藏税票拓印;看见佃农王老五被重复收税,敢顶着周县丞“别多管闲事”的压力,偷偷把两笔税银的存根贴在一处比对。这股子“认死理”的劲儿,倒是一点没变。
“也罢。”周县丞叹了口气,从案上拿起个红绸包,递过去,“这是赏的五十两纹银和两匹绸缎。纹银你拿去给粮秣房添些新算盘、好账本;绸缎送你家里人——你大嫂春燕的酱菜坊,二嫂苏晚的染坊,都该添点新样子了。”
林砚接过红绸包,沉甸甸的。他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春燕塞给他的那罐新腌的酱萝卜,苏晚托人送来的新调的青墨,还有林墨让学生写的“账清民安”四个字——这些东西,比州府的官职更让他踏实。
离开县丞衙门时,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雪地上映出晃眼的光。林砚往粮秣房走,怀里的蓝布包硌着心口,一边是州府的“能吏”文书,一边是那本记着百姓冷暖的私账,竟觉得比五十两纹银还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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