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浸染着沙郎府邸高耸的飞檐。
李孜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立在书斋那扇面向后院的雕花木窗前。
窗外,几株西府海棠在晚风中摇曳,落英缤纷,本该是赏心悦目的景致,但他的目光却穿透了这片雅致,落在了更远处那灯火零星、藏匿着无数欲望与挣扎的市井深处。
李孜的脑海中反复浮现着白日里看到的两个画面。
其一:马棚方向,那个被他鞭笞得几乎去了半条命、后背皮开肉绽的阿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竟用那双缠着肮脏布条、尚在颤抖的手,从干草堆最深处摸出了一枚不知如何藏匿下来的、边缘磨得发亮的骰子。
他没有掷,只是无比眷恋地摩挲着骰子上那凹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痴迷光芒。鞭痕的剧痛,似乎远不及这小小的赌具带给他的慰藉与渴望。
其二:市井流言,让决意追随紧那罗出家修行的阿曼娜,即便洗尽铅华,身着布衣,依旧未能逃脱世人的指摘。“醉春风出来的婊子,也配谈修行?”“玷污佛门清净地!”诸如此类的恶语,如同鞭子,抽打在她试图挺直的脊梁上。
金光寺虽未再明面阻拦,但那扇山门,对她而言,比以往更加沉重,更加难以叩开。她眼中的决绝,在世俗的冷眼下,不免染上了一层悲凉与孤寂。
“惩戒……感化……”
李孜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
鞭子打不散深入骨髓的贪恋,佛法化不开根深蒂固的偏见。个体的救赎,在这如同泥潭般的众生业力面前,显得如此缓慢,如此无力,如同试图用一杯清水去浇灭燎原之火。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西域夜晚干燥而带着沙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他内心翻涌的思绪。
他想起了仙秦,那个以严苛律法、明确赏罚、强大国力奠定根基的庞大帝国。在仙秦,触犯律法者,自有秦剑伺候;有功于国者,不吝高官厚禄。一切皆有法度,一切皆有规矩。虽然手段酷烈,却有效地遏制了混乱,奠定了秩序。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紧那罗那平和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这句话,他曾以为是劝人入世修行,此刻听来,却有了另一层意味——既然佛法不离世间,那么世间的规则,是否也能成为通往觉悟的助缘?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若不能渡尽世人,便以规则铸就堤坝,阻遏欲海泛滥!”
他的眼睛猛然睁开,眸中再无之前的慵懒与玩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决策者、属于开拓者的锐利与坚定。
个人的感化太慢,那就用规则来划定边界!无法让每个人都生出菩提心,那就先用律法的铁腕,让他们不敢、不能放纵心中的贪嗔痴!如同治理肆虐的洪水,在引导其流向(佛法)之前,必须先修筑坚固的堤坝(律法),防止其泛滥成灾!
他想立刻知道,那位能一眼看穿他根脚的僧人,对此又会作何看法。
没有惊动任何人,李孜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便服,悄然出了府邸,径直向着紧那罗目前落脚的那间位于贫民窟边缘的破旧土屋走去。
屋内,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光芒昏黄,勉强驱散一隅黑暗。紧那罗正盘坐在一个旧的蒲团上,面对着一尊模糊的石刻佛像,静默不语。他似乎早已料到李孜会来,在李孜推门而入的瞬间,缓缓睁开了眼睛。
“施主夜访,心有困惑?”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在这陋室中,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李孜没有客套,直接走到紧那罗面前,盘膝坐在他对面的地上,目光灼灼,开门见山:
“大师欲以佛法度人,慈悲为怀,孜深感敬佩。然,众生如恒河沙数,性情各异,业力纠缠。大师纵有无量神通,无量寿元,可能保证在无尽岁月中,度尽每一粒沙?若不能,那些沉沦苦海、造作恶业者,又当如何?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贪嗔痴而彼此伤害,永堕轮回吗?”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锐利:
“若我以王法为笼,划定界限,禁其恶行,断其作恶之途,再辅以教化,导其向善。此法,可否?与大师的佛法渡化,是相悖,还是相辅?”
油灯的光芒在紧那罗平静的脸上跳跃,映得他深邃的眼眸更加幽深。
他静静地听着,直到李孜说完,才缓缓垂下眼眸,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施主之问,直指根本。王法能拘形体,令行禁止,使人不敢为恶,此乃世俗善政,贫僧亦随喜赞叹。然,王法终有不及之处,它能禁其行,可能灭其心?强权压服之下,恐惧或可暂代恶念,然被压抑的欲望与怨愤(嗔),是否会如同被堵塞的河流,在找不到出口时,积蓄成更可怕的洪流?施主此法,恐未能根除病源,反催生更大隐患。”
“隐患?”
李孜嗤笑一声,霍然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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