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梅出院那天,务婆拄着拐杖拦在卫生所门口。清晨的露水沾湿了她百褶裙的裙摆,老人枯瘦的手指间夹着三片枫香树叶。
"阿婆..."吴晓梅刚开口,务婆突然将树叶贴在她额头上。
"汉人娃娃。"老人转向龙安心,浑浊的眼珠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想学真东西,先过语言关。"
龙安心接过那三片湿漉漉的树叶,发现每片叶背都用针尖刺出了细小的符号——正是歌本上那些天书般的苗文。
"三天。"务婆的烟袋锅在地上敲出三个凹坑,"背会《蝴蝶歌》,不然永远别想碰我的歌本。"
回合作社的路上,吴晓梅悄悄塞给龙安心一个布包。里面是她住院期间用病历纸抄写的《蝴蝶歌》汉字谐音版,密密麻麻的注音像一群受惊的蚂蚁。
"'务么西'要念成'乌墨西'。"她指着某个词小声纠正,"舌尖要抵住上牙背..."
阿雅急匆匆跑来:"不好啦!州电视台的人到了!"原来上次暴雨救灾的报道引发关注,记者要来拍摄非遗工坊的日常。
镜头前,龙安心结结巴巴的苗语引得工作人员捂嘴偷笑。当记者要求他展示古歌时,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那些昨夜死记硬背的词句像受惊的鱼群,全都溜得无影无踪。
"我..."他窘迫地望向吴晓梅,却见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再次绽开刺目的红花。记者们慌忙调转镜头,拍下了这"非遗传承人带病工作"的感人画面。
傍晚,龙安心蹲在火塘边背词时,务婆养的那只独眼狸花猫突然跳上歌本。"喵~"它爪子按住某个符号,正是龙安心总记混的那个词。
"它...在帮我?"
"阿花比你会听苗话。"务婆往火塘里扔了把艾草,"当年它母亲被野狗追,是晓梅救的。"
烟熏得龙安心直流眼泪,恍惚间看见猫爪子下的符号似乎在跳动。他揉揉眼睛,发现是火光映照产生的错觉——但那个词的发音突然刻进了脑子里:"'阿耶',树根的意思。"
第三天清晨,龙安心在晒谷场背诵《蝴蝶歌》时,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孩子飞奔过来:"银匠爷爷回来啦!"
老银匠吴嘎的牛车吱呀吱呀碾过石子路,车板上躺着个捆成粽子的陌生汉子。老人跳下车,缺了食指的右手攥着根发黑的银簪。
"逮到个偷师的小贼!"他把银簪掷在龙安心脚下,"在雷公山脚兜售假苗银!"
被捆的男人突然挣扎起来:"我卖的是工艺银!你们这些..."
老银匠一脚踩住绳结:"他熔了务婆姑姑的嫁妆簪子!我在县里黑市认出来的!"
龙安心捡起银簪,内侧刻着细小的星辰纹——和吴家祖传银饰箱里的图案一模一样。他心头一跳,想起州博物馆研究员说过,这种纹样是凯寨银匠独有的"指纹"。
务婆闻讯赶来,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簪子:"这是我十四岁那年..."她突然改用苗语说了串话,语速快得像在念咒。
"阿婆说,"吴晓梅翻译道,"这簪子里的银料掺了陨铁,所以发黑。"
老银匠闻言,突然扯开俘虏的衣领——那人锁骨下方有个火焰状的青色胎记。"雷山吴家的标记!"老人声音发颤,"你是吴老四的孙子?"
原来这"假银贩子"竟是六十年前出走的那支银匠后人。被松绑后,他讪讪地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块发黑的银锭:"爷爷临终说...说真传在凯寨..."
务婆的烟袋锅突然敲在龙安心膝盖上:"汉人娃娃,考验改今天。用苗语告诉这个不肖子孙,什么叫'阿耶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龙安心喉头发紧,那些背了三天三夜的词句在舌根下打转。他闭上眼睛,突然想起吴晓梅教的一个窍门——把苗语想象成山涧的水声。
"阿巴代...阿耶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块粗粝的石头,在溪流中磕磕绊绊,"蝴蝶妈妈生汉苗..."
老银匠突然大笑,缺指的手拍在他背上:"调子错了!但词儿没忘祖!"
务婆从火塘里抓了把灰,猝不及防抹在龙安心额头:"从今天起,你也是吃同一锅饭的人。"转用汉语补充:"当年苗王收养汉人孤儿,就是这么做的。"
人群外围,电视台记者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切。当晚的专题报道里,龙安心结结巴巴的苗语和满脸锅灰的特写,意外成为最打动人心的画面。
银匠认亲事件给合作社带来意想不到的机遇。第四天早晨,州非遗办主任亲自登门,身后跟着满脸不情愿的"假银贩子"吴小四。
"经过专家鉴定,"主任举起那支发黑的银簪,"这种含陨铁的锻造技术已经失传..."
老银匠吴嘎突然夺过簪子,在众人惊呼中将它掰成两段。断裂处露出丝缎般的金属光泽,与表面的黑色形成鲜明对比。
"真金不怕火炼,真银不怕折弯。"老人把半截簪子扔给吴小四,"你爷爷没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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