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片危机过去两周后,县文旅局的一纸通知送到了合作社。龙安心展开那张盖着红头印章的文件,眉头渐渐拧紧。
"非遗传承人补助申请?"吴晓梅凑过来看,"这是好事啊。"
"条件是..."龙安心指着文件最下方的一行小字,"'需提供清晰的传承谱系证明及不少于三代传承人资料'。"
吴晓梅的笑容凝固了:"我们苗家很多技艺都是口耳相传,哪有什么书面谱系..."
"得问问务婆。"龙安心折起文件,望向窗外。初秋的阳光洒在修葺一新的鼓楼上,几个老人正坐在廊下乘凉,其中就有那位瘦小的老歌师。
合作社到鼓楼不过三百米距离,龙安心却走得心事重重。他想起上周州电视台来采访,记者反复追问务婆"师承何人",老人只是摇头说"跟着山学,跟着水学",最后节目播出时被剪得只剩几秒钟。
务婆正用一把小梳子蘸着茶油,梳理她那稀疏的白发。看到龙安心,老人眯起眼睛笑了:"汉人娃娃,又来学歌?"
"婆婆,"龙安心蹲下身,与坐在矮凳上的老人平视,"政府要给非遗传承人发补助,但需要证明您的歌是从谁那里学的。"
老歌师的手停在半空,梳子上的茶油滴在青石板上,形成一个小小的金色圆点。"证明?"她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咀嚼一个陌生的食物,"我六岁跟着阿妈学,阿妈跟着她阿妈学...还要怎么证明?"
"就是..."龙安心斟酌着词句,"需要写下来,谁传给谁,一代一代的名字。"
务婆突然咳嗽起来,剧烈的颤抖让她瘦小的身体像风中枯叶。龙安心连忙轻拍她的背,直到咳声平息。老人掏出一块靛蓝手帕擦了擦嘴角:"汉人娃娃,我们苗家逃难的时候,背篓里装的是盐巴和种子,不是家谱。"
龙安心默然。他知道苗族历史上经历多次大迁徙,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哪还顾得上记录族谱。
"不过..."务婆突然站起身,动作之利落完全不像九旬老人,"跟我来。"
她领着龙安心穿过鼓楼,来到寨子最东头的一座吊脚楼。那是务婆的家,外墙被烟火熏得漆黑,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辣椒和草药。老人从腰间取出一把古老的铜钥匙,打开了门锁。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务婆径直走向角落的一个樟木箱,掀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布包。解开层层包裹,露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用汉字和苗语符号并排写着什么。
"这是..."龙安心小心地接过册子。
"我阿爸的扫盲课本,"务婆的手指抚过那些褪色的字迹,"58年政府派人来教汉字,他是寨子里学得最好的。"
龙安心翻开内页,发现除了工整的汉字练习,空白处还密密麻麻记着许多苗语符号和图案——那是务婆父亲偷偷记录的家族历史和古歌片段。
"看这里。"务婆指向一页边缘的图画:简单的人形符号用线条连接,旁边标注着汉字音译的名字。
"这是...家谱图?"
"我阿爸偷偷画的,"务婆的声音带着骄傲,"他说汉人认字,苗家认图。政府要文字家谱,他就把家族树画成汉人看得懂的样子。"
龙安心仔细研究那幅图。虽然简陋,但清晰地展示了一个家族五代人的传承关系。最下方是一个叫"务榜"的人,应该就是务婆的父亲;往上则是"务耶"、"务朵"等名字,一直到最顶端的"务么西"——苗族古歌中洪水泛滥前的始祖。
"婆婆,这太珍贵了!"龙安心激动地说,"只要有这个,就能证明您的传承谱系!"
务婆摇摇头:"不够。政府要的是'不少于三代传承人资料'。我阿爸只记到曾祖辈,还差一代。"
龙安心再次审视那张图。确实,从务婆往上只有父亲和祖父两代记录。"您还记得曾祖父的名字吗?如果能补上..."
老人的眼睛突然变得遥远,仿佛望向记忆深处:"阿爸说过...曾祖叫'务当',是从湖南靖州迁来的。那年闹'长毛反',他带着族人走了三个月山路..."
"长毛反?"龙安心一愣,"太平天国?那得是1850年代..."
"汉人娃娃懂得多,"务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对,就是苗歌里唱的'红布包头军'那会儿。"
龙安心迅速盘算着。如果从务婆算起,往上追溯父亲务榜、祖父务耶、曾祖父务当,正好满足"不少于三代"的要求。但如何证明务当确实是歌师?那本扫盲课本上没有任何相关记载。
"婆婆,您曾祖父也是歌师吗?"
"当然,"务婆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家族代代传歌,就像代代会种稻子一样。曾祖最拿手的是《迁徙歌》,有三千多句..."
"但怎么证明呢?"龙安心喃喃自语,"没有文字记录..."
务婆突然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一个小竹筒。她倒出里面的东西——几枚发黑的铜钱和一块小小的银牌。银牌上刻着精细的图案:一个人形站在山巅,周围环绕着波浪状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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