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布尔机场的探照灯扫过我们脸庞时,嘉怡突然攥紧了我的手。她脖子上挂着的穆拉诺玻璃吊坠在安检X光机里莹莹发亮,像一小块劫后余生的天空。
"Poetry reading?"(诗歌朗诵?)留着大胡子的海关官员捏着邀请函,突然用生硬的英语问道。他制服袖口沾着墨水渍,指甲缝里嵌着些微青金石粉末。
我还没回答,嘉怡已经掏出手机播放卢加诺文学节的宣传片。视频里瑞士雪山与喀布尔荒丘的蒙太奇让官员眼神松动,他悄悄在邀请函背面画了个月牙标记。
来接机的法国记者艾蒂安浑身烟味,金发里夹着沙粒。"塔利班文化部刚批准了场地,"他帮我们搬行李时低声说,"条件是不得出现女性面孔。"嘉怡的相机包被粗鲁地塞进后备箱,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喀布尔大学的废墟比视频里更触目惊心。曾经的新月形拱门如今像被啃噬过的书脊,我们排练的圆形剧场中央,有块深色污渍形似破碎的十四行诗。艾蒂安架设卫星设备时,嘉怡正往断墙上贴吸音棉——突然她惊呼一声,从裂缝里抽出一本焦黄的俄语诗集。
"1982年出版,"她吹去封面上的灰,"《帕米尔之声》选集。"翻开内页,父亲"林树"的笔名赫然列在阿富汗诗人与塔吉克作家之间。有页边批注用普什图语写着:"适合配弹拨尔琴演唱"。
朗诵前两小时,电源突然断了。我在黑暗中默诵新改的诗句,听见嘉怡和艾蒂安用法语激烈争执。她坚持要在镜头前放那盏穆拉诺玻璃灯,而法国人认为这太"威尼斯观光客"做派。
"让他自己决定。"嘉怡把灯塞给我。玻璃灯罩上蚀刻着维吾尔族传统纹样,在烛光中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我抚摸着灯座上老师傅刻的八瓣花——那其实是喀什老城地砖的图案。
视频连线接通那刻,卢加诺会场传来整齐的吸气声。镜头扫过满座衣冠楚楚的欧洲观众,他们面前的电子屏正显示我这端的画面:背后是千疮百孔的图书馆遗址,晨光给弹孔镶上金边。
我刚开始读《杏花与枪管》,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朗诵。五名持枪者闯入镜头,为首戴玳瑁眼镜的男人示意我继续。后来才知道,他是塔利班文化部副部长哈卡尼,本人竟是波斯语古典文学博士。
"请用维吾尔语读第二节。"他突然要求。我喉咙发紧,那段写的是父亲被销毁的诗集。嘉怡悄悄调整了镜头角度,让卫星画面同时传输到三个时区的文学节现场。
读到"所有被风沙抹去的名字终将在葡萄藤上重生"时,观众席有位阿富汗老学者开始啜泣。哈卡尼突然用普什图语对助手说了什么,对方匆匆离去,回来时捧着本手抄诗集。
"1996年,"哈卡尼翻开泛黄的纸张,"我们在马扎里沙里夫缴获的抵抗军物资里,有这个。"那是父亲《胡杨林》组诗的达利语手抄本,被摩挲得近乎透明,页眉有抵抗战士的批注:"适合在战壕里教文盲弟兄认字"。
连线结束后,艾蒂安兴奋地联系法国媒体,嘉怡却盯着那本手抄本出神。"看装帧方式,"她指着书脊的红色丝线,"和老师傅给的玻璃诗稿同源。"我们没注意哈卡尼何时离开,直到他派人送来装在锡盒里的录音带——
当晚艾蒂安擅自发布的法译稿引发风暴。他把"坎儿井"译成"伊斯兰之井",被极右翼媒体当成"文明冲突的隐喻"大肆宣扬。我们酒店楼下很快聚集了抗议者,有人焚烧印着我照片的报纸。
"收拾东西。"嘉怡把录音带塞进内衣夹层,"法国使馆刚通知撤离。"她刚说完,窗外传来爆炸声,电灯闪烁几下后彻底熄灭。在手机蓝光里,我看见她脖子上青筋凸起——那是她发现重大新闻线索时的表情。
凌晨三点,我们躲在城西的安全屋里。嘉怡反复听那段录音,突然按下暂停:"背景音里不是炮火!"她把音量调到最大,那是某种弦乐器的声音,"是弹拨尔琴在即兴伴奏!"
次日清晨,艾蒂安带来更糟的消息:极右翼政党要求取消我的文学奖资格。嘉怡却换上当地妇女的布尔卡,执意要去城北的乐器作坊。"哈卡尼提到的弹拨尔琴师可能还活着,"她在面纱后眼睛发亮,"你父亲的诗是被当成民谣传唱的!"
我们没料到塔利班会突袭作坊。当持枪者踹开门的瞬间,嘉怡正录着一位盲眼琴师演唱的《胡杨林》变调版。她本能地扑向工作台,用身体护住那支存有维吾尔族妇女访谈的录音笔。
"记者!"为首的武装分子扯下她面纱。我心脏停跳一拍——嘉怡右耳的助听器暴露在阳光下,那是她童年高烧失聪后唯一的听力来源。
哈卡尼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弯腰捡起被踩碎的穆拉诺玻璃吊坠,突然用汉语问:"林树的儿子?"我点头,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玻璃碎片:"1986年,意大利共产党员送来的文化物资里,也有这种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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