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会录音走红的速度比威尼斯涨潮还快。第三天早晨,房东太太端着咖啡上楼时,手里还捏着张《晚邮报》——文化版头条是我们贡多拉上的合影,标题是《东方诗魂在潮水中重生》。
"Signore poeta!"(诗人先生!)她笑着把五通未接来电的手机还给我,"那个瑞士号码打了三次。"
我刚回拨,就听见急促的法语:"Enfin!(终于!)卢加诺文学节需要您下周出席!"电话那头的女声像机关枪,"我们刚获得欧盟文化基金,主题正好是'边境之声'!"
窗外的运河突然刺眼起来。我眯着眼看邮件里的邀请函,截止日期赫然是6月22日——嘉怡飞喀布尔的同一天。
"需要您准备三十分钟的双语朗诵,"女策划补充,"最好是融合维吾尔民谣与但丁诗体的新作。"
挂掉电话时,发现嘉怡倚在门框上啃苹果。她脖子上挂着新买的穆拉诺玻璃吊坠,在阳光下折射出孔雀蓝的光斑。
"恭喜。"她晃了晃手机,"Giorgio刚给我发了二十条语音。"
我给她看邀请函。苹果停在半空,她睫毛快速眨了几下:"哇哦,卢加诺湖比赫尔曼德河安全多了。"
接下来的三天像被按了快进键。Giorgio带我去见威尼斯大学的突厥语教授,嘉怡则整天泡在穆拉诺岛。每当我想动笔,父亲笔记本里的句子就会幽灵般浮现——它们太完美了,完美得让我写不出自己的诗。
第四天深夜,我在厨房煮咖啡时,嘉怡浑身湿透地冲进来。她手里攥着个天鹅形状的玻璃镇纸,眼睛亮得吓人:"老师傅走了。临终前给了我这个。"
镇纸在台灯下转动时,天花板上突然浮现细小的汉字投影——那是父亲的字迹,密密麻麻写满了《丝绸与潮水》的全稿。其中一页被特意放大:"当潮水漫过东经85度/请把这首诗折成纸船/亚得里亚海会带它去该去的地方。"
"他当年准备在意大利自费出版。"嘉怡轻声说,"老师傅记得你爸带着手稿来烧制玻璃微缩页,说'这样海关查不到'。"
我们花了整晚誊抄投影。黎明时分,嘉怡突然指着第37页的批注:"看这个!"父亲用红笔圈出了某段维吾尔民谣,旁边写着:"Giorgio说这段韵律近似《神曲·地狱篇》第17歌。"
这就像拼图的最后一块。我抓起钢笔开始写《边境十四行》,把父亲收集的民谣意象嵌套进但丁的三韵体。写到第三节时,发现嘉怡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半块融化了的巧克力。
Giorgio在次日中午造访,带来个牛皮纸档案袋。"当年你父亲寄给我的。"他小心地取出泛黄的复印本,"用林树笔名发表的《胡杨林》组诗。"
这些诗比父亲任何作品都锋利。在《1984年的砍土镘》中,他描写兵团知青用农具在沙漠刻下诗句,第二天却发现"所有笔画都被风沙填平/像从未存在过的抗议"。
"这就是签证被拒的真正原因。"Giorgio点了根烟,"八十年代末,这类作品在西方很受关注。"
我摸着复印件上模糊的油墨,突然明白父亲为何坚持用汉语写作——这些诗如果直接用维吾尔语写,可能会让新疆的亲人陷入危险。
"你比他幸运。"老人吐了个烟圈,"现在有欧盟文化基金买单。"他顿了顿,"但要想清楚,是要做'东方来的 exotic poet(异域诗人)',还是真正的林爽朗。"
这句话像记耳光。我看向书桌上摊着的《边境十四行》草稿——为了押韵,我居然把"坎儿井"改成了"威尼斯水井"。
嘉怡回来时,我正在重写全篇。她放下相机包,默默把穆拉诺岛买的彩色玻璃片摆在窗台上。阳光透过这些玻璃,在稿纸上投下维吾尔族传统几何纹样。
"这样写起来是不是更有家的感觉?"她调整着玻璃片的角度。突然有水滴落在"喀什噶尔"这个词上,我才发现自己在哭。
截稿日前夜,我们爆发了认识以来最激烈的争执。起因是我偶然看到嘉怡的行程单——她改签了机票,提前两天去喀布尔。
"你明知道22号我要朗诵!"我摔了钢笔,墨汁溅到她的相机包上。
嘉怡慢慢擦着帆布上的墨迹:"战地记者没有黄金周。塔利班刚宣布要在22号处决女教师代表团。"
"那我的首秀呢?Giorgio好不容易请来的《世界文学》主编呢?"
"所以我在帮你找解决方案啊。"她调出视频通话记录,屏幕上是她喀布尔的线人,"这位会说维吾尔语的法国记者愿意当现场翻译..."
我夺门而出,在雨中的巷子里狂奔。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发现站在学院美术馆门口——卡拉瓦乔画里的圣徒仍在流血,但今天没人在此驻足。
手机震动。是嘉怡的信息:"回新疆那年你25岁,说'宁可饿死也要写真实的诗'。现在威尼斯让你饱了,但饱得写不出东西了对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