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破木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怪味儿猛地扑出来,呛得我往后一仰。那味儿,像把陈年老药罐子、烧透的香灰堆、还有不知道多少年没挪窝的狐狸洞黄皮子窝全搅和在一块儿了,又闷又冲,直往脑仁里钻,顶得我眼前发花。
门缝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最里头一点豆大的油灯火苗子,鬼火似的晃着。郭大先生那破锣嗓子,干得像是老树皮在砂石地上磨,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那黑窟窿里往外蹦:“黄仙抬轿……红绳缠身……三姑那丫头……也遭了殃?”
那声音又冷又空,压根不像从活人腔子里发出来的,倒像是坟圈子里的风刮过烂棺材板子。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砸得我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
“是!是!”我扑通一声就跪在门口冰冷的泥地上,膝盖砸得生疼也顾不上,嗓子眼儿又干又紧,带着哭腔,话都说不利索了,“郭大先生!求您救命!小石头……小石头让黄皮子祸害了!眼珠子没了!三姑奶……三姑奶想救他,结果……结果脖子上钻进那鬼东西了!那‘红绳’……活了!就在她脖子上拱!我爹他们全没辙了!求您老人家发发慈悲,救救三姑奶,救救我们屯子吧!”我砰砰地磕头,脑门子撞在冻硬的泥地上,又冷又疼。
窝棚里死一样静。只有那点油灯火苗子在破窗户纸后面,不安分地跳着,把门缝里那点光影子扯得忽长忽短,像个吊死鬼在晃荡。
过了好像一辈子那么长,郭大先生那破风箱似的声音才又响起来,调门儿没变,还是冷冰冰的:“……三姑……动‘它’了?”
“动了!动了!”我赶紧点头,脑门子上的泥都顾不上擦,“三姑奶用刮脸刀割开了小石头脖子上的印子,里头……里头真有一根血糊糊的‘筋’!她用黄粉子按上去,结果……结果那玩意儿断了半截,剩下半截‘嗖’一下就钻三姑奶脖子里去了!就在这儿!”我指着自己脖子侧面,锁骨往上那块儿,浑身直哆嗦,“鼓了个包!还会动!”
又是一阵让人心慌的沉默。
“……黄仙索命……红绳寄身……这是铁了心要拉人填坑啊……”郭大先生的声音幽幽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说话,“……三姑那丫头……胆子忒大……沾了‘死窍’的秽物……也敢硬碰……”
死窍?秽物?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一股子更冷的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进来吧。”门缝里那声音突然说道。
那扇破木板门,无声无息地,又往里开大了些,露出黑洞洞的门洞,活像一张等着吃人的大嘴。
我头皮一炸,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腿肚子有点转筋。可一想到三姑奶脖子上那个蠕动的包,想到爹他们还在老槐树底下眼巴巴等着,我一咬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心一横,低头钻了进去。
窝棚里那股子怪味儿更浓了,浓得化不开,熏得我一阵阵发晕。地方小得可怜,靠墙一张破板床,上面铺着辨不出颜色的兽皮褥子。屋子当间儿,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另一条腿用石头垫着),上面摆着个黑黢黢、缺了口的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水。旁边一盏小小的豆油灯,灯捻子细得可怜,豆大的火苗昏黄摇曳,勉强照亮周围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把屋里其他角落衬得更加幽深黑暗。
一个人影,就盘腿坐在那破板床的阴影里。
郭大先生。
油灯光太暗,只能照出他一个模糊的轮廓。瘦,瘦得像一把干柴,裹在一件看不出年代、辨不出颜色的破旧袍子里,袍子又宽又大,空荡荡地罩在身上。脸完全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两点极其微弱、像是随时会熄灭的幽光,大概是眼睛的位置。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块深埋在泥土里的老树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死气。不是三姑奶那种刚中邪的邪气,是一种……仿佛已经在这里枯坐了几百年的、沉淀下来的、冰冷的腐朽气。
“靠……靠山屯栓柱……给……给郭大先生磕头了……”我腿一软,又想跪下。
“省了。”阴影里那沙哑的声音打断我,干涩得像砂纸刮木头,“东西……带来了?”
“东西?”我一愣,脑子一片空白。
“你爹……让你空着手来?”郭大先生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那两点幽光似乎闪烁了一下,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我猛地想起爹最后那句话!“……求他老人家救命!……带上东西!” 我当时吓懵了,只顾着跑,根本没问带啥东西!
“没……没带……”我脸臊得通红,结结巴巴,“我爹……我爹就说求您救命……没说……没说带啥……”
“呵……”阴影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一丝嘲讽意味的嗤笑,像是夜枭在枯枝上磨爪子,“……栓柱他爹……还是那么……莽撞……”
我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急又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