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叫老周的沙哑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寒的麻木:“唉……森达……又是森达……这种事,还少吗?我当年在东非联邦瓦加省修那条‘黄金铁路’,疟疾,整整得了三次!高烧四十度,躺在工棚里等死,身边连个能递口水的人都没有!骨头缝里都疼!钱呢?看着是比国内多点,够干嘛的?全他妈喂给医院和药贩子了!落下一身病根,阴天下雨就发作,比天气预报还准!单位?哼!出了国门,你就是个数字!死活?谁在乎?我那本辛辛苦苦考下来的测绘执业资格证?顶个屁用!到了那边,全站仪是人家用了十年淘汰下来的老古董,数据漂得厉害,全靠经验蒙!那证书,擦屁股都嫌硬!就是一张废纸!”
“那……那咱们怎么办?就这么认了?让他们这么欺负?”张磊的声音充满了不甘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似乎在老周身上寻找答案或安慰。
“认?”老周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不认能咋地?告?你告谁去?耗得起吗?律师费、时间、精力……家里老婆孩子等米下锅呢!忍着吧,小子。在咱们这行,尤其一脚踏进了国立铁路公司这个庞大系统里,就得学会一个字——‘熬’!熬资历,熬年头,熬到你自己也麻木了,或者……熬到有人比你更倒霉,替你顶了雷。”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规则后的残酷清醒,“记住,在工区,干活,得讲究个‘度’。别冒尖,枪打出头鸟,活儿全是你的,错也全是你的;但也别垫底,垫底就是软柿子,谁都能捏你,考核扣钱第一个找你。干活悠着点,安全第一,保住自己小命最要紧。什么狗屁奉献精神,什么为铁路事业奋斗终身,那都是台上领导念稿子忽悠傻子的!命,是自己的!钱……”老周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认命,“扣着扣着,呵,也就……习惯了。”
最后三个字,“习惯了”,轻飘飘的,却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野的心上。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了浓重的阴影。脚步声响起,带着沉重的拖沓。两个模糊的身影从树丛最深处走出来,迅速融入了操场上稀疏的、被夕阳拉长的人影中,仿佛刚才那段浸透了血泪、控诉与麻木“生存哲学”的对话,只是林野疲惫大脑产生的幻觉。
林野僵坐在冰冷的水泥长椅上,晚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却无法驱散他后背瞬间渗出的冷汗和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刺骨寒意。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
“森达项目的塌方……押着工资的卖身契……”
“东非联邦的疟疾……废纸一样的证书……”
“熬……别冒尖,别垫底……安全第一……”
“扣着扣着,也就习惯了……”
学长白天在食堂里那戏谑而现实的抱怨,此刻与阴影下这血淋淋的控诉和老周那麻木到令人绝望的“生存智慧”彻底重叠、印证,像一把冰冷沉重的道尺,狠狠砸在他刚刚踏入“技术殿堂”门槛的、还带着憧憬的脚面上,留下清晰而疼痛的印记。
夕阳彻底沉入远处工厂轮廓的背后。操场上巨大的阴影如同墨汁般迅速扩散、蔓延,吞噬了最后一点橘红色的暖光,也吞噬了林野心中最后一丝关于“黄金未来”的天真幻想。他抬起头,望向操场边缘那排沉默的铁丝网,网外,一列看不到尽头的黑色货运列车正沿着平行的轨道,沉重地、缓慢地、坚定不移地驶向未知的黑暗深处,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哐当……哐当……”声,如同这庞大体制沉重而冰冷的心跳。
夜色如同冰冷的铁幕,沉重地笼罩了瓦尔基里铁道职业大学。宿舍楼里,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噪音,光线昏黄。林野躺在硬板床的上铺,身体像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抗议着白天的军训。但更沉重的是心。耳边反复回响着树影下张磊绝望的控诉和老周那麻木到骨子里的“生存智慧”——“扣着扣着,也就习惯了”。
“习惯?”林野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剥落的墙皮,它在昏暗中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习惯什么?习惯被欺骗?习惯被压榨?习惯像牲口一样被驱赶,最后连命都可能搭进去?”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迷茫在他胸腔里冲撞。宣传册上那列飞驰的银色列车、泛亚铁路网的宏伟蓝图、优厚薪酬的诱人承诺……这些构筑他“黄金未来”的基石,在踏入北海市的第一天,就被现实冰冷的铁锤砸得粉碎。技术?掌握技术就能改变这一切吗?老周那句“证书就是废纸”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信念。
宿舍里并不安静。王海在下铺发出沉闷的鼾声。李斌还在辗转反侧,床板吱呀作响。陈涛的床铺很安静,但黑暗中,林野能看到他眼镜片偶尔反射的微光,他也没睡。
“陈涛,你爸……真是铁路上的?”林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想抓住点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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