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林野猛地回头。
段长王德发像一尊突然被抽掉了所有骨架的泥塑,整个人从那张宽大的皮转椅上滑了下来,沉重地瘫坐在地上。他刚才还夹在指间、象征着他“大局观”的那半截香烟,此刻正无力地躺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暗红的火星微弱地明灭着,挣扎了几下,最终不甘地彻底熄灭,冒出一缕细弱的青烟。他那只保养得还算不错、用来签署文件和弹烟灰的右手,此刻正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死死抠着办公桌坚固的实木桌腿,指甲在深色的漆面上刮擦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吱嘎”声。他肥胖的身躯筛糠似的抖动着,深蓝色的制服前襟被他自己抓得皱成一团,领口的扣子绷开了一颗,露出里面同样被冷汗浸透的白色衬衣领子。
那张被烟雾熏染得常年泛黄浮肿的脸,此刻褪尽了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死灰般的惨白。嘴唇哆嗦着,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有喉咙深处传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流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彻底失去了焦点,空洞地、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不是窗外的烟柱,也不是林野,而是穿透了墙壁,落向了某个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充满了毁灭和无法挽回后果的虚空深渊。冷汗像决堤的洪水,从他稀疏花白的鬓角、额头上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浸湿了他的衣领和肩章。一股浓烈的、无法掩饰的骚臭味,开始从他瘫坐的下身位置弥漫开来,迅速污染了房间里原本就浑浊的空气。
林野只看了一眼,胃里就是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他猛地扭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看段长那副彻底崩溃的丑态。那代表着权力和秩序的制服,此刻被冷汗、失禁的污物和无法自控的颤抖彻底玷污、瓦解,露出了里面最不堪一击的恐惧内核。这幅景象带来的冲击和恶心感,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远方那场正在发生的、真实的灾难所带来的惊骇。
“呜——呜——呜——!!!”
凄厉的警报汽笛声,不再是先前那一声绝望的嘶鸣,而是变成了急促、连续、疯狂敲响的丧钟!一声接一声,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哀嚎,带着撕裂金属的尖锐,穿透层层雨幕,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工务段每一扇窗户,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这不再是单一声源的呼救!这是多节机车在巨大冲击和挤压下,自动防护系统被触发,同时发出的、响彻云霄的、最高级别的灾难警报!
“铃铃铃——!!!”
“铃铃铃——!!!”
“铃铃铃——!!!”
几乎就在汽笛声响起的同时,段长办公桌上那几部颜色各异的电话——红色的内部紧急专线、黑色的调度直通线、白色的行政外线——像一群被同时掐住了脖子的尖叫鸡,骤然爆发出刺耳欲聋、此起彼伏的疯狂嘶鸣!铃声叠加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声浪,瞬间充满了整个办公室!那急促的频率,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正通过这些冰冷的线路,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撕扯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林野的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冲击得晃了一下。他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列车解体的幻象和耳边震耳欲聋的噪音。再睁开眼时,他眼底只剩下一种被冰水浸透的、近乎残忍的清醒。他不再理会瘫在地上、失魂落魄、被电话铃声吓得浑身剧震却不敢去接的段长。
他一步跨到办公桌前,目光像鹰隼般扫过桌面上那几部狂啸不休的电话。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把抓起了那部颜色最醒目、铃声也最为尖锐刺耳的——鲜红色的内部紧急专线听筒。
听筒刚贴到耳边,里面就炸开一个男人嘶哑到破音的、带着哭腔的吼叫,背景是混乱到极致的巨大噪音——金属扭曲断裂的尖啸、蒸汽泄漏的嘶鸣、玻璃粉碎的哗啦声、还有无数人惊恐绝望的哭喊和尖叫!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如同地狱的协奏曲,瞬间灌满了林野的耳道:
“喂?!喂?!段长?!段长是你吗?!完了!全完了!K117+500!路基…路基他妈的塌了!塌了!!”电话那头的人显然已经彻底崩溃,语无伦次,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是…是K248!下行!重载货运!煤!全是煤啊!…翻…翻了!车头…车头都他妈的栽下去了!后面…后面全挤上来了!…火!有火!煤尘炸了!…救命啊!快来人啊!好多…好多血!…调度!调度他妈的死哪去了?!…”
林野拿着听筒的手,稳如磐石,指节却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没有一丝血色。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所有的肌肉都像是被冻结了,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黑色火焰。电话那头传来的每一个字、每一声惨叫、每一种地狱般的噪音,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神经上。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某些支撑了他二十多年的、关于秩序、规则和未来的东西,正在随着那电话线另一端传来的绝望哭嚎,寸寸崩塌,化为冰冷的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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