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理工大学西区,那片被称为“西伯利亚流放地”的老旧宿舍楼群,在冬日的黄昏里显得更加破败灰暗。雨水浸泡过的红砖墙洇开大片深色的水渍,霉斑在墙角肆意蔓延。楼道里回荡着学生返校的嘈杂脚步声、行李箱滚轮声和兴奋的谈笑声,与陈默沉重的脚步和死寂的心境形成尖锐的对比。
他背着那个扁扁的帆布包,低着头,像一道沉默的阴影,穿过喧闹的人群。包的分量依旧轻飘飘的,除了几件旧衣服和那本被他珍藏着、几乎翻烂的旧版《高考必刷题》,几乎空无一物。唯一沉重的,是贴着他胸口内袋里的那卷钞票——那沓来自父亲陈建国、沾着血迹和浓重混乱气息的五千八百块钱。它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他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神经和自尊。
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脚下的那双帆布鞋,鞋底和鞋面连接处被粗糙的塑料绳一圈圈死死缠绕捆绑着,勉强维持着形状,湿冷的空气顺着裂口不断渗入,冻得他脚趾麻木。每一次抬脚,塑料绳都深深勒进脚背的皮肉里,带来持续的、尖锐的刺痛。这疼痛,连同肺部深处的闷痛和喉咙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成为此刻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残酷的感知。
推开303宿舍那扇布满划痕的绿色木门,一股混杂着汗味、泡面味、灰尘味和一点点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宿舍里热闹非凡。
“哎呦!咱们的学霸终于回来了!还以为你退学了呢!”门口上铺的赵磊正坐在床上啃着一个香气四溢的炸鸡腿,油光满面,看到陈默进来,含糊不清地招呼了一声,眼神习惯性地在陈默那身依旧不合身的旧衣服和脚上那双用绳子捆着的破鞋上扫了一眼,又迅速移开。
“陈默,这几天干嘛去了?导员找你好几趟了!”靠窗下铺一个戴眼镜、叫孙涛的室友正对着桌上的小镜子整理头发,头也不抬地问道,语气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好奇,“开学典礼、班会、还有教材费补缴的事,都在群里通知了,你手机怎么一直打不通?”
“是啊,教材费再不交,教材科那边说可能影响选课系统权限!”另一个室友一边往床上挂新买的床帘一边插嘴道。
陈默沉默地走向自己那个靠墙最里侧、紧挨着大片霉斑的上铺。他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嗯”声,算是回应所有的询问和目光。他刻意避开室友们探究的视线,那些崭新的床单被褥、桌上摆放的笔记本电脑、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零食香气,都像无形的墙壁,将他隔绝在外。他只想爬上自己的铺位,缩进角落,把自己藏起来。
他踩着冰冷的铁架梯子,动作迟缓而僵硬,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肺部的不适。终于爬到铺位,他卸下背包,直接将它扔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背包传来。他没有脱鞋,甚至没有解开鞋上那丑陋的塑料绳,只是蜷缩着躺下,背对着宿舍的光亮和喧闹,面朝着冰冷斑驳、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墙壁。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黑暗中,枕边那本《高考必刷题》冰冷的塑料封皮抵着他的脸颊。母亲枯槁的脸、父亲布满血丝疯狂的眼、那沓沾着暗红印记的钞票、医院催缴单上猩红的九万四……无数破碎而冰冷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撕裂、重组!巨大的悲伤、耻辱、绝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将他紧紧包裹,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咬住下唇,将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枕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宿舍里的喧嚣渐渐远去,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不知过了多久,困倦终于像沉重的铅块砸落下来,拖拽着他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
滨海理工大学行政楼。教材科窗口沿着长长的走廊一字排开,窗明几净,与西区宿舍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新书油墨和纸张的气味。正值返校缴费高峰,窗口前排起了不算长的队伍。
陈默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低着头,双手插在旧外套口袋里,紧紧攥着口袋深处那卷钞票。手指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币的边缘和那根扎紧的橡皮筋。它们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的手心,黏腻、冰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去销赃的小偷,浑身紧绷,每一个毛孔都透着不自在和耻辱感。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他能听到前面同学和工作人员清晰的对话: “同学,补缴教材费248块7毛,刷卡还是现金?” “刷卡。” “嘀”一声轻响。 “好了,拿好收据。”
冰冷的数字再次撞击着耳膜:248块7毛。仅仅一个月前,这个数字几乎将他逼入绝境,让他不得不在“川味坊”后巷冰冷的油污里崩溃痛哭。而现在,这个数字在口袋里那五千八百块的血债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刺眼。
终于轮到他了。 窗口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面无表情的中年女工作人员。她头也不抬,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噼啪敲打着。 “姓名,学号。”冰冷的声音公式化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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