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辉电子厂宿舍楼那间八人间的空气,比临港工业园冬夜的寒风更刺骨。霉味、汗臭、脚丫子的酸腐气、劣质方便面调料包混合着烟草的辛辣,凝结成一层粘稠、令人窒息的无形油膜,糊在鼻腔和肺叶上。昏暗的灯泡投下惨淡的光晕,勉强照亮几张铁架床的轮廓,如同墓穴里冰冷的棺椁。
陈默蜷缩在靠门的上铺,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虾,紧紧裹着那床薄得透光、散发着可疑气味的旧棉被。寒冷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穿透被褥缝隙,刺入他早已透支殆尽的筋骨。然而,比寒冷更蚀骨的,是肺腑深处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灼烧、撕扯,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起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沉闷如破风箱般的哮鸣音。
“咳…咳咳…”压抑不住的呛咳冲口而出,他慌忙用被子捂住嘴,身体蜷缩得更紧,剧烈的震颤让破旧的铁架床发出“吱嘎”呻吟。一股熟悉的、带着粘稠铁锈味的温热液体涌上喉咙,又被强行咽了回去。黑暗中,他摊开手,掌心沾染的暗红在昏黄光线下触目惊心。又咯血了。
下铺胖子的鼾声如同闷雷,节奏稳定地轰炸着鼓膜。角落里,瘦子手机屏幕的幽光映着他痴迷的脸,外放的、夹杂着夸张笑声和暧昧音效的短视频声音如同魔音灌耳。另外几个工友早已睡得死沉,发出各种扭曲的呼吸声。没有人被陈默的咳嗽惊醒,或者说,没有人愿意被惊醒。在这个地方,病痛是瘟疫,是晦气,是拖累。自从上次夜班李班(长)当众斥责他“污染产品”后,宿舍里若有若无的排斥感便日益浓重。靠近门口的床位变得空置,他洗漱时,其他人会刻意避开那个水龙头,连胖子递烟时都自动略过他。
他被无形的围墙隔离了。在这拥挤不堪的空间里,他成了一个孤岛。
疼痛、寒冷、窒息感,还有这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孤独,像沉重的磨盘,一点点碾磨着他最后的神志。他把脸深深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昏沉中,意识开始漂浮。
眼前不再是肮脏的宿舍顶棚,而是滨海理工大学图书馆那高耸的穹顶。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下,空气中弥漫着书页和木头的清香。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摊开的书本上是熟悉的公式和图表,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留下自信而流畅的轨迹。王海涛坐在不远处的桌子旁,向他投来一个温和的笑容,不再是毕业宴会上那种居高临下的疏离……画面如此清晰,如此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宁静。
突然,冰冷粘腻的触感从脸颊传来!是注塑机滚烫的塑料外壳?还是车间地面凝结的油污?
陈默猛地睁开眼!
眼前依然是昏暗污浊的宿舍。刚才的暖阳、书香、同伴的笑容,如同海市蜃楼般瞬间破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肺部尖锐的刺痛和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绝望。
他艰难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冰冷、斑驳、渗着水渍的墙壁。黑暗中,他无声地睁大眼睛,感受着身体内部那场永无休止的战争。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他默默地计算着:工资卡里那可怜的余额,距离医院那张庞大的催缴单还差多少?距离宏鑫公司那笔九万四千块的债务更是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而每一次咯血,每一次加剧的疼痛,都在无情地提醒他,时间,这个曾经最廉价的东西,对他来说,正变得越来越奢侈——奢侈到可能不够他攒齐救命的钱。
窗外,工业园深处传来夜班火车凄厉悠长的汽笛声,划破沉寂的寒夜,带着一种奔向远方的力量感,也像是对他这方寸囚笼的一种无情嘲弄。远处,滨海的万家灯火在城市轮廓线上连成一片璀璨星河,那些温暖的窗户后面,是无数个与他无关的安稳人生。而他的世界,只有这冰冷的铁架床板,这污浊的空气,这深入骨髓的疼痛和孤独。
他闭上眼睛,不再试图入睡。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听着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那是生命发出的、微弱的、也是最顽强的信号。他必须撑下去,为了那笔能让他活下去的钱。这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唯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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