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案审批的红头文件终于下来了,鲜红的印章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云川县纪委内部激起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对清溪镇中学校长张建国、其妹张红梅采取留置措施的正式决定,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只待出鞘。陈青禾和小刘将留置通知书和相关文书反复核对,确保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精准无误,每一个程序节点都严丝合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前的凝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凉意。
“通知留置执行小组,目标张建国、张红梅,今晚八点,同时行动。”陈青禾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目光扫过小刘年轻却紧绷的脸,“地点:张建国家,张红梅经营的‘红梅文具店’。行动要快、要准,控制现场,防止串供或销毁证据。”
“明白!”小刘用力点头,转身快步出去安排。陈青禾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杯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知道,这冰冷的程序文书一旦变成现实的动作,掀起的就不仅仅是尘埃,而是足以吞噬人的漩涡。张建国在清溪镇教育系统深耕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县里,那张看似平静的人情网,此刻正悄然收紧。
第一波涟漪,在傍晚时分轻柔地荡到了陈青禾的办公桌前。来人是县教育局教研室的王老师,一个两鬓微霜、戴着厚厚眼镜的老教师,也是陈青禾高中时的语文老师。他提着一袋时令水果,脸上堆着局促不安的笑容。
“青禾啊,忙着呢?”王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水果轻轻放在桌角,“知道你忙,就……就过来看看。”
陈青禾心头一沉,面上却迅速浮起客气的笑容,起身让座:“王老师,您怎么来了?快请坐。”他瞥了一眼那袋水果,沉甸甸的,像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
王老师没坐,搓着手,眼神躲闪:“也没啥大事……就是,唉,听说你们在查张建国校长?”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惋惜,“张校长这个人吧,脾气是倔了点,方法可能……有时候也欠考虑。可他在清溪镇中学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那些年学校破成啥样?是他一趟趟跑县里、跑市里,才争取来资金翻修了教学楼,改善了条件……现在好些年轻老师,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
他顿了顿,观察着陈青禾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恳求:“青禾,你是纪委的干部,讲原则,这我知道。可……能不能看在老校长为教育操劳半辈子的份上,处理的时候……稍微……留点余地?批评教育为主,治病救人嘛!真要一棍子打死了,寒了多少基层老师的心?也……也对不起他那些年吃的苦啊!”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渐起的风声和王老师略显急促的呼吸。陈青禾看着恩师脸上深刻的皱纹和眼中真切的忧虑,那份沉甸甸的“苦劳论”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沉默了几秒,拿起保温杯,慢慢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王老师,您是我敬重的老师,您的话,我记在心里。张建国同志过去的贡献,组织上不会抹杀。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功是功,过是过。他这次的问题,不是简单的‘方法欠考虑’,而是利用职权,伙同亲属,把本该用在孩子们身上的八十万维修款,生生掏进了自家腰包!清溪镇中学的教室冬天漏风,孩子们手上长冻疮,课桌椅吱呀作响的时候,这笔钱在哪里?这寒的,又是谁的心?”
陈青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王老师心上:“纪委办案,只认事实,只讲党纪国法。他过去做过好事,组织会考虑,但这绝不能成为他逃脱今日罪责的理由。该怎么处理,最终会由调查结果和党纪国法的尺度来决定。现在案件还在办理中,我能向您保证的,只有四个字:实事求是。”
王老师脸上的血色褪去,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他深深看了陈青禾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失望,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他默默站起身,没再提那袋水果,佝偻着背,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办公室。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渐暗的天色,也隔绝了那份沉甸甸的人情债。陈青禾站在原地,保温杯的温热透过掌心,却驱不散心底那一片冰凉。这只是开始。
更大的风浪,在第二天汹涌而至。陈青禾刚走进纪委大院,传达室的老张就喊住了他,神情有些异样:“陈主任,有位老同志,等您半天了。”
陈青禾心头一跳,快步走进接待室。窗边逆光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阳光勾勒出他花白的鬓角和熟悉的轮廓——是陈青禾高中时的班主任,刘秉义老师。刘老师退休多年,在县教育界德高望重,更是张建国当年师范的同窗好友。
“刘老师!”陈青禾连忙迎上去,心头却沉甸甸的。
刘秉义没说话,只是用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深深地、沉沉地看着陈青禾,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多年前的教室。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种沉痛的穿透力:“青禾,还记得你高一那年冬天吗?家里困难,交不上学费,大雪天穿着单鞋来上课,脚冻得跟萝卜似的。是谁,二话不说替你垫了学费,还把自己那件半旧的厚棉袄硬塞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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