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禾的手指抚过纺纱厂改制档案的封皮,积尘簌簌落下。
泛黄的评估报告里,几个关键数字的墨迹深浅不一,像被刻意描摹过。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档案,保温杯里的热茶早已凉透。
当简薇从省城发来那家评估所早已注销的传真时,窗外的暮色正沉沉压下来。
而报告末尾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人,此刻已如人间蒸发……
县纪委档案室里那股子陈年纸张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变的气味,浓得几乎化不开。陈青禾坐在靠窗那张掉漆的老木桌前,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如他此刻的心情。桌上摊开的,正是县第一纺纱厂改制那一厚摞尘封的卷宗,纸页边缘泛着不均匀的黄褐色,摸上去又干又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空气凝滞,只有他偶尔翻动纸页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单调地敲打着耳膜。
改制过程记录得冠冕堂皇,会议纪要、领导批示、职工代表签字……表面文章滴水不漏。陈青禾的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探针,掠过那些官样文字,死死钉在附后的几份核心文件上——资产评估报告、债权债务清算表、职工安置方案。保温杯搁在手边,盖子拧开了,袅袅的热气早已散尽,只剩半杯冷茶,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他的指尖停在一份《云川县第一纺纱厂固定资产评估报告书》的扉页。落款单位:“正信资产评估事务所”。日期是四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报告正文印刷体字迹清晰,可当翻到关键的机器设备评估明细表时,陈青禾的眼皮猛地一跳。
几处核心设备的评估值,那打印的数字边缘,墨迹的浓淡深浅,竟与周围截然不同!尤其是那几台进口的“丰田”牌喷气织机,型号JAT710,报告上标注的评估净值低得离谱,每台仅作价八万元。陈青禾清楚地记得,当年石壁乡政府咬牙购置过一台同型号的二手货,花费都远超这个数。更可疑的是,那个“8”字的墨色,明显比同一行的其他数字更深、更实,像是后来被人用同型号的打印机墨盒,小心翼翼地、一笔一划地覆盖描摹过,试图掩盖底下原本的数字。这种手法极其隐蔽,若非他带着近乎偏执的怀疑,在档案室昏黄的灯光下反复比对,几乎难以察觉。
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撞击着,一种混合着发现猎物的兴奋和面对深渊的寒意攫住了他。他不动声色地合上报告,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茶,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需要印证。
他抱着那叠卷宗,穿过光线晦暗的走廊,走向位于档案室最里间的财务凭证存放区。角落里,头发花白的老会计刘秉贵正佝偻着背,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粘贴着一叠票据。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望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长期伏案工作留下的深刻倦怠。
“刘师傅,”陈青禾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像随口一问,“打扰您。查点东西。当年纺纱厂改制,厂里存档的原始评估报告副本,应该也移交过来了吧?我记得程序上要求双份存档。”
刘秉贵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慢放下胶水和票据,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深蓝色的旧工作服上无意识地蹭了蹭,目光落在陈青禾怀里的卷宗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又迅速湮灭在浑浊的眼底,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沉默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走到一排标着“199X-199X年 企业改制专项”的铁皮柜前,枯瘦的手指在一串钥匙里摸索着,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有…移交清单上是有。”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含混,像砂纸磨过木头,“不过……年头久了,又搬过库房,得好好找找。”他打开柜门,一股更浓烈的旧纸和灰尘气味扑面而来。他弯下腰,在塞得满满当当的档案盒里翻找起来,动作慢得令人心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档案室里只剩下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和刘秉贵偶尔压抑的咳嗽。陈青禾耐心地等着,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不放过老会计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终于,刘秉贵从柜子深处抽出一个同样泛黄、边角磨损的牛皮纸档案袋,袋口用棉线缠绕封着,上面用毛笔写着“一纺厂资产评估(副本)”。
“喏,就这个了。”刘秉贵把袋子递过来,手指在袋子上无意识地捻了一下,指肚沾上一点陈年的浮灰。他垂下眼皮,不再看陈青禾,转身又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胶水和票据,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陈青禾道了声谢,拿着袋子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扯开那已经有些脆弱的棉线封口,抽出里面的报告。纸张的质地、印刷的版式,与移交纪委的那份正本一模一样。他迫不及待地翻到机器设备评估明细表,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几台“丰田JAT710喷气织机”的评估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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