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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碾村藏在山坳里,像被时光遗忘的一粒尘埃,进出只有一条蜿蜒的土路,晴天扬尘,雨天烂泥。村里的房子多是老旧的土坯或石头垒的,低矮,沉默,瓦缝间长着顽固的野草。空气里总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烟火气,混杂着泥土、炊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腥。
阿德就住在这村子东头。他是个闷葫芦,黑瘦,脊背因为常年在地里劳作,已经有些佝偻。此刻,他正佝偻在自家灶房门口,手里攥着一把枯柴,眼睛却死死盯着屋里那张破旧的木床。
床上躺着他媳妇秀云。曾经红润的脸庞如今蜡黄干瘪,眼窝深陷,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像破了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嘶哑声。痨病(肺结核)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缠上她已经大半年,吸干了她的精气神,也吸干了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
村里的李郎中,也是唯一的郎中,前几天捻着胡须摇过头,话说的委婉,意思却明白:准备后事吧。
阿德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一点点往外掏,掏得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疼。他不能没有秀云。这个家,不能没有女主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阿德娘端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颤巍巍地挪了进来。她老了,头发几乎全白,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刻刀划上去的,深重而杂乱。那双手,枯瘦得像老树的枝杈,捧着碗的边缘,微微颤抖着。
她把米汤放在灶台边上,没去看床上的秀云,也没看儿子,只是浑浊的眼睛在阿德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有太多阿德读不懂,或者说不敢去读懂的东西。怜悯?决绝?还是别的什么。
“阿德……”娘的声音沙哑,像秋风吹过干裂的土地,“别熬了……人,各有命。”
阿德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在那里面燃烧。“命?什么命?!秀云才三十岁!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狭小的灶房里冲撞,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床上秀云似乎被惊动了,发出一串更剧烈的咳嗽,瘦弱的身子蜷缩起来。
娘沉默了。她伸出那双枯瘦的手,没有去拍儿子的背,也没有再去端那碗米汤,只是默默地、一遍遍地擦拭着本就还算干净的灶台边缘。动作缓慢,固执,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永远擦不掉的污迹。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秀云艰难的呼吸声和阿德粗重的喘息。
良久,娘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她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土坯的墙壁,望向了村子更深、更暗的某个角落。
“也许……还有一个法子。”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阿德耳边。
阿德浑身一僵,猛地看向娘。
“村西头……老槐树底下……”娘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那家……‘活杀斋’。”
“活杀斋”三个字一出口,灶房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了好几度。阿德打了个寒颤。关于那个地方的零星碎片,那些他从小听到大、却又被大人们讳莫如深、语焉不详的传闻,瞬间涌入脑海。那是一个禁忌的名字,是村民们下意识绕道走的地方,是连小孩子哭闹时,大人用来吓唬的“再哭就把你送到活杀斋去”的恐怖存在。
据说,那里有能治百病的“方子”。但代价……
阿德的嘴唇哆嗦起来,他看着娘,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恐惧。
娘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那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一种深不见底的、认命般的哀伤。
“用……用至亲的……”娘的声音更低了,像蚊蚋,“血肉……做引……熬成羹……”
嗡的一声,阿德只觉得脑袋里像被塞进了一个马蜂窝。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土墙上,震落一片灰泥。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为什么娘这些天总是欲言又止。为什么她的眼神那样复杂。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候,提起那个鬼地方。
这是唯一的法子。用娘的命,去换秀云的命。
“不……不行!”阿德嘶吼出来,声音却带着哭腔,“那是……那是……娘!那是邪术!是要天打雷劈的!”
娘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苦涩,几乎算不上笑的表情。“傻孩子……人都要没了,还怕什么雷劈……秀云是个好媳妇,你们……你们还得过日子……”
她不再看阿德,转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向里屋她的那张小床。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瘦小,那么脆弱,却又带着一种走向刑场般的、令人窒息的决绝。
“你……你再想想……明早……给我个话。”
娘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轻飘飘的,落在阿德心上,却重于千钧。
那一夜,阿德屋里的灯,亮到了天明。
他坐在秀云床前,看着妻子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又听着里屋娘刻意压抑的、细微的翻身声。两个女人的命运,像两条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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