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赫巴鲁的马蹄踏碎晨露时,草叶断裂的脆响里混进了齿轮转动的嗡鸣。他勒住马缰抬头,"成吉思汗主题公园"的摩天轮正顶着朝阳缓缓升起,钢筋骨架投下的阴影在草原上蠕动,像条勒紧脖颈的锁链——昨夜新增的施工围栏又往前推进了三十米,把最后一片针茅草场圈了进去。
"又啃了块骨头。"他弯腰捡起被观光车碾成泥的草茎,草根上还沾着黑色的机油。三年前这里还是夏季牧场时,祖父总在黎明带着他巡场,老人的羊皮靴踩过草甸的声音很轻,"好草原要留三分给风,三分给雨,剩下的才够牛羊啃。"现在风里飘着油炸面窝的甜腻,雨落下来都带着过山车轨道的铁锈味。
马背环保队的木牌在风中吱呀作响。蒙汉双语写的"铁木真不会允许"已经褪色,都贵玛阿妈用银刀刻的狼头图案里,塞满了游客丢弃的水果糖纸。苏赫巴鲁摸出手机,儿子阿古拉昨晚发来的视频还存在相册里:施工队正用炸药炸开敖包山的北坡,碎石滚落的轨迹精准压垮了去年发现的狼穴,镜头里能看见母狼叼着幼崽仓皇逃窜,身后的烟尘裹着被震碎的经幡碎片,像撕碎的哈达。
"阿爸,王老板说要在敖包原址建'大汗祈福池'。"视频里阿古拉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少年举着手机绕开推土机,"门票八十八,投硬币能求子求发财,导游说这叫'文化创新'。"
苏赫巴鲁突然拽紧马缰,马打了个响鼻立起前蹄。远处的观光车正碾过湿地,车轮下的泥炭土冒出密集的气泡,像被掐住喉咙的人在呜咽。他想起《蒙古秘史》里记载的细节:成吉思汗西征时特意绕开不儿罕山的圣湖,传令兵牵着马走在最前面,"别让马蹄声惊了人家的奶桶"。可现在穿冲锋衣的游客踩着经幡拍照,导游举着扩音喇叭喊:"往湖里扔石头能沾龙气!当年大汗就是这么祭天的!"
"丈量队该出发了。"都贵玛阿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人翻身下马时,羊皮袄下摆扫过草叶,露出别在腰间的马头琴——琴身的蟒皮用了五十年,磨出的包浆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昨晚梦见大汉的白骆驼在啃塑料瓶。"她从褡裢里掏出卷牛皮纸,祖父手绘的草场图边缘已经磨烂,红线标注的禁牧区比现在的主题公园大出两倍,"当年你爷爷在这儿划红线时说,草原的记性比石头好。"
环保队的马蹄声惊动了一群百灵鸟。苏赫巴鲁数着鸟群的数量——十七只,去年这个时候能遮住半片天空。他想起阿古拉说的,主题公园为了"营造原生态氛围",从花鸟市场买了一百只人工繁殖的百灵鸟,装在笼子里挂在观光车旁,结果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大半,尸体被保洁员扔进了垃圾桶,"王老板说反正游客分不清真假"。
正午的日头晒得草叶发烫时,他们在老敖包遗址前停了下来。碎石堆里还嵌着几块玛尼石,其中一块的六字真言已经被推土机铲掉一半。都贵玛阿妈突然跪下,枯瘦的手指抠着石缝里的水泥,"当年乌兰夫同志来视察,蹲在这敖包前说,民族的根就在这些石头里。"老人的指甲缝渗出血珠,"现在他们要用混凝土把根浇死了。"
远处突然传来爆炸声。苏赫巴鲁举起望远镜,敖包山的顶峰正在坍塌,烟尘里飘出的经幡碎片像雪片般落下。手机在这时震动,县环保局的短信弹了出来:"禁止非法丈量草场,否则追究法律责任——附:王总项目已获生态保护专项资金。"
"他们怕我们找到那东西。"都贵玛阿妈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盒盖打开的瞬间,苏赫巴鲁闻到了泥炭的腥气——里面是枚拳头大的鸟蛋化石,蛋壳上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虹彩,"去年在湿地挖出来的,考古队的学生说是更新世的遗物,比主题公园的塑料雕像老一万年。"老人把化石塞进他手里,"去旗里找那些戴眼镜的娃娃,他们懂这个。"
马蹄踏过一片新冒芽的针茅时,苏赫巴鲁突然勒住马。他从马鞍上解下祖父传的铜铃,挂在最高的草茎上。风过时铃声混着远处的喧嚣,竟有种奇异的和谐——像八百年前成吉思汗的商队走过草原时,驼铃与风声的和鸣。
"走了。"他对着西方的落日扬鞭,那里是《蒙古秘史》记载的成吉思汗安葬之地,据说至今没人找到具体位置,"有些东西,藏起来比挖出来更重要。"
日头西斜时,他们在湿地边缘发现了新的轮胎印。苏赫巴鲁蹲下身触摸那些深陷的辙痕,指尖沾到的泥浆里混着细小的塑料颗粒。"是钻探车。"都贵玛阿妈用马靴踢开块石头,下面露出个钻孔,"他们在找地下水,想建温泉酒店。"
手机突然亮起,阿古拉发来张偷拍的图纸:主题公园的二期规划图上,整个湿地被标成了"大汉水上乐园",旁边用红笔写着"引流改造,预计干涸时间三个月"。图纸角落画着个小小的狼头,是阿古拉偷偷做的标记——那是他们父子约定的危险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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