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五十五章
1938年夏至的关东山被日头晒得发蔫,黑风口的老松树下积着层松针,踩上去像铺了层碎骨。燕双鹰靠在墓碑旁,步枪的枪管被阳光晒得发烫,枪托上的"杀寇"二字映着墓碑上的名字——"护民队英烈之墓",这行字是步鹰当年亲手刻的,笔锋刚硬,只是"鹰"字的最后一笔总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下,歪歪扭扭地拖在石缝里。
松树上的蝉鸣突然停了。燕双鹰的手指滑向扳机,眼角的余光瞥见山道尽头的身影:深蓝色棉袄洗得发白,左胸的补丁用的是苏绣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步鹰的左颧骨上,那道蜈蚣似的刀疤被汗水浸得发亮,手里的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声,像在数着走向坟墓的步数。
"你比你爹有耐心。"步鹰在距墓碑三丈远的地方站定,拐杖头在松针地上划出个圈,圈住了三棵幼苗——是去年清明燕双鹰栽的,现在已经长到齐腰高,枝叶在风中抖得像群受惊的鸟,"民国十七年那天,他在这等了我两个时辰,最后忍不住冲出去......"
燕双鹰的步枪抬了起来,枪口对着老人的胸口,那里的补丁边缘绣着个极小的太阳旗,针脚密得像日军公文纸上的水印,"1927年,你在奉天领事馆领的第一笔经费。"他的声音混着松涛声,钝得像墓碑上的刻痕,"用护民队的粮食清单换的,换了五十块大洋和支南部十四式。"
步鹰突然笑了,笑声震得松针簌簌往下掉。他扔掉拐杖,露出藏在袖管里的短刀,刀鞘是棕色的牛皮,上面的樱花纹被磨得发淡,"张木匠的嘴还是那么碎。"老人用拇指蹭了蹭刀鞘,"但他漏了件事——当年领经费时,我还交了份名单,上面有七个准备投奔红军的猎户......"
燕双鹰的手指猛地收紧,枪身在阳光下晃了晃,映出墓碑后新添的七个小土堆。去年冬天他才从老猎户嘴里得知,那七个汉子被日军活活钉在黑风口的崖壁上,临死前还在喊护民队的口号,声音被风雪撕得粉碎,像群折翼的鹰。
"为什么?"燕双鹰的声音劈了叉,像被枪管烫过,"我爹把你当亲兄弟,护民队的兄弟把你当靠山......"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在雪地里瞪得滚圆,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刻进关东山的骨头里。
步鹰弯腰捡起块松针,捏在指间捻碎,绿色的汁液顺着指缝往下淌,像在滴血。"1925年,我在上海码头扛包。"老人的声音突然飘得很远,左颧骨的刀疤在阳光下泛着青,"一个日本商人用块银元换我指认罢工领袖,那银元上的樱花比关东山的任何花都亮......"他突然把碎松针往地上一摔,"你爹懂什么?他以为关东山的土能种出骨气,其实种出来的全是穷酸!"
松树上的蝉又开始叫了,声嘶力竭的,像在哭。燕双鹰的瞄准镜里,步鹰的左胸起伏得厉害,苏绣金线绣的太阳旗随着呼吸晃动,突然露出底下藏着的东西——道陈旧的刀疤,形状像片枫叶,和父亲后腰上的刀疤一模一样,那是当年两人在黑风口打狼时留下的,本该是生死与共的印记。
"你爹发现我给日军送情报那天,也是这样的夏天。"步鹰用短刀挑开棉袄的扣子,露出那道枫叶形刀疤,"他举着枪追了我三里地,最后却在这棵老松下停了手。"老人的手指在刀疤上划着,"他说'步鹰,咱们是过命的兄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燕双鹰的眼前突然闪过民国十七年的雪夜。父亲吊在老松树上,胸口的血洞还在冒热气,却仍对着远处喊"步鹰,别信小日本的",那声音撞在崖壁上,回来的却是日军的机枪声。现在想来,父亲当时望着的方向,根本不是日军据点,而是步鹰藏身的石缝——他到死都在给老兄弟留条活路。
"鹰嘴崖的军火库是我故意留给你的。"步鹰突然用短刀指向山坳,那里的硝烟味还没散尽,"皇军早把真正的'特殊货物'转移了,留下的全是些快过期的炸药。"老人的刀突然劈向旁边的幼苗,刀刃切断树干的脆响里,混着他的笑,"包括刘阿三那孩子,也是我故意放去你身边的......他娘的苏绣手艺,还是我教的呢......"
燕双鹰的步枪响了。子弹擦着步鹰的耳朵飞过,打在墓碑上的"英"字上,石屑溅了老人满脸。步鹰却像没看见似的,弯腰捡起被砍断的幼苗,根系上的土沾着他的手指,"这棵像你爹,总想着往上长。"他把幼苗往燕双鹰脚边扔,"那棵像张木匠,看着瘸腿,其实根扎得最深......"
"刘阿三的爹娘是你杀的。"燕双鹰的声音突然低了,像在说给自己听,"1932年落马坡的炮楼,你用他们的人头换了日军的信任。"他想起少年怀里的苏绣帕子,那上面的"苏"字绣得格外用力,针脚里还嵌着点暗红色的东西,现在才明白,那是没洗干净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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