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内,桌上唯一的油灯跳跃着昏黄的光,将简陋的桌凳和墙上斑驳的影子拉长扭曲。
父女俩对坐,方才那点温情的暖意被屋外的寒风吞噬。
郁澜为父亲续上半碗粗茶,面上轻松的笑意彻底敛去,换上一种沉凝如水的肃然。“爹,潭州那边……房麟那条线死了。彻底断了。”
郁承年执壶倒茶的手猛地一顿。
“宫里……也没查出头绪?”他放下壶,抬眼看向女儿。
“没有实证。”郁澜摇头,同样压着声音,“各方势力互相猜疑指责,唯独没有人证物证能钉死任何一方。都成了悬案。”
她向前倾了倾身,“爹,凉州当前是三足鼎立之局。马匪刘大刀是横行一方、人强马壮的恶狼;盘踞西南山道的匪首‘钻山豹’势力略逊一筹,形同狡狯豺狗;再加一个表面驯顺实则暗中布局的本地豪强罗氏)。后两者联手,勉强抵挡那匹恶狼的蚕食,三方相互忌惮拉扯,形成了一种极度脆弱又诡异的平衡。”
“平衡?”郁承年微眯起眼。
“对,就是这平衡,让您这位主政官员束手束脚!任何一方您都动不得,一动,就可能牵一发动全身,导致乱局倾覆!但端王府要的,就是这死水微澜般的僵局!”
郁澜眼中锐利的锋芒一闪而过,仿佛寒夜里的星子,“要破此局,唯有引入一股超然于此地的外力!”
“外力?”郁承年眼神一凝,“何人来破?”
“外祖母!”郁澜斩钉截铁。
“嘉庆长公主?”郁承年眉峰骤然蹙紧,下意识地摇头,“你外祖母刚刚才从房麟那场滔天大祸的边缘安然抽身,此刻避嫌尚恐不及,怎会轻易涉足凉州这浑水?”
“正因如此!”郁澜断然截住父亲的话,“正因外祖母在房麟一事中全身而退,声望不仅无损,反倒隐有提升!她此时伸手凉州,名为‘关切民瘼、助朝廷平乱’,可谓名正言顺!不仅不会引发陛下猜忌,反而会让朝中觉得她深明大义!
以长公主府的名义,联合她在西北的人脉旧部,只需投入一股力量——无论是帮助豺狗暂时抵挡恶狼),还是干脆协助那头恶狼撕裂平衡——只要这脆弱的平衡一旦被雷霆外力强行打破,剩下的两方必然再无缓冲,只能立刻亮出獠牙,拼个你死我活!”
“胜出的那一方,无论它是什么,在血战之后都将元气大伤,根基不稳。更重要的是,它需要凉州安定,需要恢复民生,需要稳定有序地攫取凉州这块被它啃下来的肥肉!”
“这胜出者,若要消化凉州,要将其变成它稳固的巢穴和取之不尽的粮仓,它唯一的选择,就是寻求与爹您的合作!您是陛下钦命的凉州主政,是大义的名分,是真正的州府运转核心!它需要借助您的权力、您的手段、您所代表的朝廷法度来稳定局面!
控制流民,恢复生产,收拢人心,重建秩序!这是阳谋,是利益捆绑!它不得不依赖您!您便可借此机会,将凉州真正有力量的人,牢牢收服为己方人脉!”
她看着父亲越来越亮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不仅能让爹您真正掌控凉州这盘散沙,更是为爹您在地方扎下深不可撼动的根基。日后哪怕调任回京,爹您这条在凉州盘根错节的人脉根系,也将成为您立于朝堂之上最根本的后盾之一!这条脉络,远比十个百个京城虚职更靠得住!”
轰!
烛火猛地一跳,在郁承年深邃的眼瞳里映出两簇剧烈燃烧的光焰。
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心头那份面对凉州死局束手无策的阴霾,竟被女儿这番抽丝剥茧的大胆谋算生生撕开了一道豁亮的生路。
那不只是破局,那简直是化被动为主动,将死棋彻底盘活的逆天手腕!
“长公主的确是眼下最稳妥的执槌之手。”郁承年的声音像磨砂,“陛下动不了长公主。端王府眼下因北境军饷弊案已焦头烂额,更牵扯了其麾下几员大将进京质询,正是其势力最为收缩之时!千载难逢!”
他看向女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时机确如你所说,是破局的唯一缝隙。此局若成,天大利好!然则,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累及家族,更会断送长公主。”
他伸出食指,在布满尘灰的桌面上,缓缓地,划下了一道代表分割阴阳的界限。
然后抬眼,那目光深得如同窗外望不穿的黑夜。
“兹事体大,牵涉甚广,涉及圣意、藩王、宗室、边军、地方豪强……无数明暗线条。每一步棋子如何落下,落在何处,何时落子,发出多大声响,都得细细地推演,静静地琢磨,稳稳地落手。”
他不再言语。
但郁澜知道,父亲心中那片沉寂已久的谋算,正铺开了惊心动魄的一局。
凉州府衙的后院厢房里,炭盆烧得正旺,映得郁承年手中那份从京城加急送来的邸报字迹分外清晰。
他逐行细看,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终于将邸报轻轻放在黄杨木小几上,抬眼看向正在窗边安静煮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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