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漱玉轩内草木枯荣,转眼间,那个在血泊与期盼中降生的孩子,已过了半岁。
夜承瑞,这是夜无殇亲自为孩子取的名字。一个“承”字,承载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愧疚与希冀;一个“瑞”字,则是他内心深处,对那个早夭孩儿最隐秘的悼念与补偿。
这孩子自出生起便异于寻常婴孩。他不爱哭闹,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睁着一双酷似其母的、黑葡萄似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唯有在腹中饥饿或是尿布湿濡时,才会发出几声象征性的、短促的啼哭,仿佛在用他独有的方式冷静地宣告:“我饿了,该用膳了。”或是“此处不适,需更衣。”
这份超乎年龄的沉静,让乳母和宫女们啧啧称奇,只当是小公子天生性子稳重。唯有苏婉清,在每一次凝视儿子那过于通透的眼眸时,心中都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与隐痛。那眼神,时而懵懂,时而又仿佛沉淀着与她相似的、历经沧桑后的沉寂。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临窗的软榻上。苏婉清正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布老虎逗弄着躺在榻上的承瑞。乳母和几个贴身宫女侍立在一旁。
承瑞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精准地抓住了布老虎的耳朵,却没有像一般婴孩那样塞进嘴里啃咬,而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苏婉清心中微动,挥了挥手,对乳母和宫女们柔声道:“这里不用伺候了,你们都下去歇息片刻吧,我想单独陪陪瑞儿。”
“是,娘娘。”宫人们依言躬身退下,轻轻掩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母子二人,阳光静谧,落针可闻。
苏婉清俯下身,轻轻抚摸着儿子柔嫩的脸颊,正想低声说些什么,却见承瑞忽然松开了布老虎,那双清澈的眸子直直地望向她,小嘴微微张开,发出了一声极其清晰、甚至带着某种郑重意味的呼唤:
“娘……亲。”
不是模糊的“娘”或“凉”,而是字正腔圆的“娘亲”!
苏婉清浑身猛地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瑞……瑞儿?你……你刚才叫什么?”
承瑞看着她,那双酷似夜无殇的凤眸里,竟流露出一种与婴儿面容截然不符的、复杂而悲伤的情绪。他伸出小手,抓住了苏婉清的一根手指,攥得紧紧的,仿佛在汲取力量。然后,他用那尚且稚嫩、吐字却异常清晰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娘亲……不哭……瑞儿……回来了。”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苏婉清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发麻!她死死地盯着儿子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瑞儿……你……你都记得?你都记得什么?”
承瑞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回忆让他感到了痛苦,他攥着母亲手指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声音带着孩童的软糯,却又浸透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悲凉:
“记得……好苦的药……肚子疼……身上没力气……父王……不来看瑞儿……”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在苏婉清的心上!
那正是“朱颜醉”毒发时的症状!正是前世瑞儿被病痛折磨、渴望父爱而不得的惨状!
“还有……娘亲……”承瑞的眼眶也红了,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与苏婉清的泪水混在一起,“他们……坏人……给娘亲喝……黑黑的药……娘亲……好痛……瑞儿喊不了……救不了娘亲……”
他记起了!他记起了苏玉华端来的那碗毒药!记起了她毒发时的痛苦!记起了自己作为魂魄时,那撕心裂肺却无法出声的绝望!
“瑞儿!我的瑞儿!”苏婉清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将儿子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他重新塞回自己的骨血之中。她的泪水浸湿了孩子柔软的胎发,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泣不成声。“是娘没用!是娘没有保护好你!是娘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对不起……对不起……”
承瑞被母亲紧紧抱着,也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里,不再是婴儿单纯的诉求,而是压抑了两世的委屈、恐惧与失而复得的酸楚。他用小胳膊努力回抱着母亲的脖颈,呜咽着:“不怪娘亲……是坏人……是那些坏人……娘亲不哭……瑞儿回来了……瑞儿保护娘亲……”
母子二人相拥痛哭,泪水交织,仿佛要将前生今世所有的冤屈、痛苦与分离,都在这一刻尽情宣泄。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苏婉清稍微松开儿子,用颤抖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孩子满是泪痕的小脸。承瑞也伸出小手,笨拙地想去擦母亲脸上的泪。
“娘亲,”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却异常坚定,“瑞儿都记得……记得那个女人(苏玉华)……记得那个嬷嬷(钱妈妈)……她们是坏人!她们害娘亲,害瑞儿!”
苏婉清看着儿子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恨意与清醒,心中又是剧痛又是庆幸。痛的是孩子小小年纪便要承载如此沉重的记忆,庆幸的是,她不再是孤军奋战,她的瑞儿,带着前世的证言,回来了!
“瑞儿不怕,”她将额头抵着儿子的额头,声音虽然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娘亲在,这一世,娘亲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们!那些坏人,娘亲一个都不会放过!”
承瑞用力地点了点头,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小声却清晰地说:“瑞儿帮娘亲……瑞儿记得……都记得……”
阳光透过窗棂,温暖地笼罩着相拥的母子。这一刻,隔阂尽消,生死相认。他们不仅是血脉相连的母子,更是跨越了轮回、誓要共同讨还血债的同盟。稚子心声,重若千钧,在这静谧的午后,为未来的腥风血雨,吹响了第一声复仇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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