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春风带着河泥的腥气,漫过镜州的防洪堤,把河岸的垂柳染成嫩绿色。发改委公告栏前围了圈人,红纸黑字的通知被晨露打湿,中小企业扶持计划专项小组几个字洇开了毛边。林辰的名字在副组长那一栏,墨色被阳光晒得发暖,而组长两个字旁边,有人用指甲划出浅浅的印子——那是办公室副主任的名字,以擅长揣摩领导心思闻名,总把按指示办事挂在嘴边。
顶楼小会议室的红木桌是新换的,据说是开发区某企业捐赠的,桌面光可鉴人,映着张鹏油亮的发顶。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口扣得一丝不苟,手指在桌面上划来划去,留下淡淡的水痕。各位都是各科室抽调的精英,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刻意端起的官腔,这个扶持计划是李主任亲自督办的,周市长也过问过,分量不用我多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七个人,最后落在林辰身上,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但丑话说在前头,资金审批有既定流程,该走的程序不能少,不该问的别多嘴。按领导意思办,大家都省心,免得最后难堪。
林辰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台上的玉兰花正开得热闹,白瓣黄蕊压弯了枝头,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银子。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笔记本,上面记着上周去开发区的见闻:做电子元件的陈老板蹲在厂房门口抽烟,烟灰缸里堆满烟蒂,跑了五趟银行,信贷经理总说材料不齐,后来才知道,他们的额度早给了开发区的大企业;开模具厂的老赵拿着专利证书叹气,研发花了三百万,现在就差一百万买设备,银行说专利不能当饭吃。
张组长,林辰抬眼时,目光正好撞上张鹏的视线,通知里说扶持重点是有潜力的小微企业,这个的标准怎么界定?
张鹏显然没料到有人会当场提问,手指在桌面上顿了顿,像是被烫到似的。他从抽屉里翻出份文件,塑料封面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哗啦啦翻到中间某页:看这里,年营收五百万以上、连续三年盈利、无不良信用记录——这是初步拟定的标准,后续可能根据实际情况调整。
按国家规定,工业企业从业人员少于300人、年营收低于2000万都算小微企业,林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五百万的营收门槛,已经能算中型企业了。开发区那些刚起步的科技型小企业,大多达不到这个标准,他们才是最需要扶持的。
会议室里突然静了下来,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见。综合科的老王端起茶杯,假装喝茶,眼角的余光却在瞟张鹏的脸色;金融科的小李低头翻着文件,手指把纸页捏出了褶皱。张鹏的脸一点点涨成猪肝色,他把文件往桌上一拍,塑料封面磕在红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林科长是经济学博士,理论知识扎实,这点我们都佩服!
他加重了两个字,像是在说纸上谈兵但基层工作得灵活变通!五百万怎么了?人家盘子大,带动就业多,扶持他们才叫精准施策!那些刚起步的小打小闹,今天开张明天关门,我们的资金投进去,打水漂了谁负责?
林辰还想再说什么,老王在桌下轻轻踢了踢他的鞋。他低头时,看见笔记本上老王用铅笔写的小字:张是李的心腹,别硬碰硬。窗外的风突然变大,吹得玉兰花落了满地,有瓣花瓣飘进窗户,落在张鹏的文件上,像个突兀的句号。
散会时,张鹏特意绕到林辰身边,肥厚的手掌拍在他肩膀上,力道不轻不重:小林啊,我知道你在青溪镇干得漂亮,老百姓都念你的好。但机关里和基层不一样,讲究个。他凑近了些,吐气带着薄荷糖的甜腻,李主任把你放副组长位置,是看重你的才干,但别太钻牛角尖,伤了和气不值当。
他往走廊看了看,确认没人后,声音压得更低:扶持名单我心里大概有数了,都是领导打过招呼的企业,你到时候照着签字就行。年底评优、职称晋升,我在李主任面前多帮你说几句,错不了。
林辰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西装后摆沾着片玉兰花瓣,白得刺眼,像是不小心沾上的污点。回到办公室,他从抽屉里翻出开发区提供的企业名录,A4纸打印的名单上,有三十多家企业被红笔圈出——都是符合标准,却达不到张鹏所谓五百万营收的。林辰在每个名字旁添了行小字:3月15日,实地走访,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深深的刻痕。
下午,林辰去资料室调文件,听见张鹏在走廊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能听清几句:王总放心,你们公司那五百万扶持资金,我已经报上去了......标准?我这边刚定的,正好符合......林辰?年轻人不懂事,我会敲打他的......
风从资料室的窗户钻进来,带着玉兰花的甜香,却吹不散林辰心头的闷。他想起赵立东上次在座谈会上说的话:改革就像行船,遇到暗礁不能硬撞,得绕着走,但方向不能偏。他摸了摸口袋里的U盘,金属外壳冰凉——里面存着连夜整理的小微企业名单,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数字:员工人数、研发投入、市场份额、专利数量......像一颗颗被淹没在深海里的星火,只等着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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