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师回校不久,就让褚国柱送来好些书。
这一天,向河渠正在队里锒垡(用钉钯碎土),虽说大队宣传队根据老营长的提议,两次让他去宣传队编写文艺宣传材料,他都谢绝了。严峻的社会现实使他不敢到宣传队去过那莺歌燕舞的生活。他是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社队两派夺权斗争还没结束,要是自己到宣传队去,万一有起事来,家庭出身正好成为人家攻击的目标,自己何苦寻那个虱子头上扰呢,这是第一;第二,凭现在的心绪,编节目更是编不出个好节目来,长歌当哭,要是让他大哭一场也许能泪流成河,然而泪水聚起来还是泪水,不是戏。
队里照顾他跟老年组拾拾拣拣棉花,干不了几天又觉得闷得慌,当然那闷的主要原因是内伤还没痊愈,但精神的内伤永无愈日也是原因之一。他想挑担,队长无可无不可,可劳力组的社员都不肯他挑,说是伤不养好是一世的害。箩儿簸箕说了许多,才让他浇浇粪、锄锄草塘泥。锒垡的活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沙壤土一钉钯,泥就碎了;死黄泥天干一钉钯,铛的一声,如锒头打铁,震得手臂生疼,一块大垡头碎不了四分之一,潮的一钉钯一个坑,非千刀万剐就没法弄碎,这块田是沙壤土,向河渠又跃跃欲试,劳力们才吸收他入了伙。
褚国柱的到来,被民兵排长周兵看见了,说:“小叔台,街上那个姓褚的来了。”向河渠转身一看,可不是么,褚国柱正从田埂上走来呢,于是将钉钯往田里一竖,对周兵说:“我回去一下就来。”就向田埂走去。
人还没到田埂呢,褚国柱就关切地问:“伤好了吗?”“谢谢你,好多了。学校情况怎么样?”两人汇合到一起,然后向北回家去。“学校里的形势一直很好,经过较量,对方……”一条五十多丈长的田埂上只听得褚国柱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得知原来跟他走的一群同学都安然无事,使他内心有所安慰,至于两大派的斗争,他已无所谓了,输又如何,赢又怎样?
到家了,向河渠开门让进褚国柱,边给他倒开水边说:“褚主任光临寒舍,可真难得啊,请坐,喝水。”
俗话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褚国柱还不知道向河渠为什么要这样说么?他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说不出的苦哇。他很注重跟向河渠的友谊,一方面母亲不知多少回给他讲过向先生在反动派的杀人场上保下他爸爸的故事,固然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另一方面他本人与向河渠从小学到高中十几年的同窗之谊也起着重要作用。褚国柱不止一次告诉妈妈,他同向河渠最要好,不过也同他母亲一样非常怕事。
徐晓云被诬陷为“特嫌”时,他恳切地要求向河渠与徐晓云划清界限;向河渠的爸爸被揪进牛棚,并扣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又吓得他疏远了老朋友。两年多的特殊运动使他认识到政治舞台上的戏不好唱,他必须像鲁迅先生说的横站。对方的人们到处在找岔子,自己内部张仕飞一伙也在虎视眈眈。他也想过不当这个梦主任,可又怕真的不当了,他得罪的那些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肆意整他,三人言市上有虎就有虎,到那时自己手上再没权,很难设想情况将会怎么样。另外说句不可告人的话,假使将来能因此当上革委会主任、付主任的,留在学校里,转为国家干部,也不是不想的。因此他处处小心,不让那帮乌眼鸡也似的家伙们吃掉他。向家出事以来他心里想来又不敢来,这一回要不是曹老师请他捎书,徐晓云盯着他要插到沿江来,还不一定来呢。向河渠的话,他不怪他,各人自有一本难念的经。他将曹老师的信递给向河渠后就去把自行车上的大书包拎到桌子 ,从中取出一本又一本各式各样的书:《红楼梦》《镜花缘》《唐宋传奇》《今古奇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怪现状》《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怎么办?》《法德农民问题》《卡尔。马克思》《马恩书简》《费尔巴哈哲学史着作》《诸葛亮传》《孙子兵法》等等。他边取书边说:“哎唷,河渠,曹老师就差没把他的书橱给你搬来啦。”向河渠正在专心致志地阅读老师的来信,没有搭话。
其实老师信上的话并不多,最重要的内容是“古人说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在社会上争生存求发展,就必须认识社会,把握规律,而要做到这一点,仅凭自我实践还不够 ,还得靠理论的指导。理论是暗夜行走的灯塔、大海航行的罗盘,也是入山取宝的钥匙。请记住斯大林的这句话‘没有理论指导的实践是盲目的实践。’”其余的就是上次谈话的要点。当然信末的那句话“奉上五十元,聊助油盐酱醋之费,望勿拂却我们(我和倩云)兄嫂之意。”也是重要内容之一。向河渠读完信,看看桌上二十多本书,他百感交集,激动地说:“回去替我郑重地向曹老师、任老师说声谢谢。我不写回信了,他们的深情不是片纸之书可以说清的。钱请璧还,我还能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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