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跪伏下去,额头触碰到殿内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那凉意直透颅骨,却奇异地让他翻腾的心绪骤然一静。他闭上眼,不再试图分辨心中奔涌的究竟是何种情绪,只是将全部身心,连同那尊深藏药筐的阎魔德迦金佛所承载的一切重量与意义,都托付于这深深一拜之中。阿娜尔在他身侧,亦依样跪拜下去。她的动作略显生涩,却同样庄重。她不懂那些深奥的佛理,但她感知得到桑吉此刻灵魂深处那无声的激荡与托付。她拜的,是桑吉心中的佛,是他此刻正奋力抓住的那一丝光明。
香烟袅袅,在佛像慈悲的注视下盘旋上升,最终融入大殿藻井深处那片光明里,了无痕迹。
礼毕起身,戒空大师并未带他们离开大殿,而是转向佛像左侧一片被柔和光线笼罩的区域。那里竖立着一座古朴的石碑,碑身黝黑,显然年代久远。
“此乃本寺镇寺之宝之一,”戒空大师的声音带着一种回溯历史的悠远,“《鸠摩罗什法师赞》碑。为后世仰慕大师功德者所勒石铭记。”他的指尖拂过碑身冰冷的刻痕,仿佛触碰着那些早已凝固在时光中的赞叹,“法师鸠摩罗什,原籍天竺,生于龟兹。七岁随母出家,遍参名师,天资颖悟,辩才无碍,未及弱冠,已誉满西域诸国。”大师的话语如同展开一幅尘封的画卷,“前秦建元十九年,大将吕光破龟兹,迎法师东归。然吕光其人,刚愎少文,不解佛法精奥,更疑法师智慧,百般折辱,强以龟兹王女妻之,坏其戒体……此乃法师毕生之大憾大痛!”
桑吉静静听着,心中震动。鸠摩罗什之名,桑吉早有熟悉,后又在敦煌经卷中见过,知其为震古烁今的译经大师,却不知其东来之路竟如此坎坷屈辱。戒空大师语气中的沉痛与敬重,让他感同身受。阿娜尔也微微蹙眉,这位高僧的遭遇,让她想起了桑吉和自己颠沛流离、身不由己的命运。
戒空大师继续道:“后凉麟嘉元年,吕光僭号,为安抚法师,亦为彰显其功,始建此寺,以为法师安身弘法之所。然法师心志坚如金刚,虽处困厄,忍辱含垢,弘法译经之志未尝一日稍懈。待后秦弘始三年,姚兴遣军西迎,法师方得入长安,于逍遥园、西明阁大开译场。自此,法雨普润中夏,泽被万代!”
大师的声音陡然高昂,带着穿透历史的崇敬:“《妙法莲华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维摩诘所说经》、《阿弥陀经》、《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煌煌七十四部,凡三百八十四卷梵文佛典,经法师之手,化为典雅畅达之汉文!其译笔‘曲从方言,趣不乖本’,文质彬彬,千古独步!自此,天竺佛法的真髓,方得以在中原大地深深扎根,开枝散叶。若无鸠摩罗什,汉地佛法,恐非今日之气象!其功,上追玄奘,辉映千秋!”
桑吉肃然,再次望向那石碑上深刻的名字。鸠摩罗什,这位异域高僧,身陷囹圄,戒体被污,却忍人所不能忍,终将无上法音流布东土。其坚韧与愿力,如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白塔寺之毁,自身之流亡,与鸠摩罗什当年所历之屈辱困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一股磅礴的暖流,混杂着羞愧与力量,自心底涌起。他看向戒空大师,眼中充满了探寻的渴望。
戒空大师似有所感,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更显深意:“施主可知,此寺乃我汉传佛教三论宗之祖庭?”
“三论宗?”桑吉微微一怔,他精研藏传教法,对汉传诸宗派虽略有所学,却未及深究。
“正是。”戒空大师颔首,“三论者,乃龙树菩萨所造《中论》、《十二门论》,及其弟子提婆菩萨所造《百论》。此三论,直承佛陀般若空慧之正脉,为破斥外道邪见、显扬中道实相之无上利器!而鸠摩罗什大师,正是此三论汉译之祖,亦是中观正见于汉地弘传之奠基者!”大师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深邃,仿佛要刺破一切虚妄,“三论宗之要旨,一言以蔽之:‘缘起性空,破邪显正’!”
这八个字如同洪钟大吕,轰然撞入桑吉的识海。他瞬间想起方才在废墟荒径上,自己与戒空大师那场关于“空有不二”的激烈论辩!那正是根植于龙树中观正见的思想!一种强烈的共鸣与亲切感油然而生。
“何谓‘缘起性空’?”戒空大师的声音如同引导智慧的舟筏,“宇宙万有,无论精神物质,皆由因缘和合而生,依因缘离散而灭。其本身并无独立不变、永恒主宰的自性实体,故曰‘性空’。然此‘空’,绝非虚无!‘空’即是‘缘起’的本质,‘缘起’即是‘空’的现象显现。空有不二,真俗圆融。离‘缘起’则‘性空’成断灭,离‘性空’则‘缘起’堕常见,皆非中道。”
大师的话语清晰如刻,桑吉听得心驰神往。这与他在索南大师教法中所学的“万法唯识”、“心性光明”虽侧重点不同,但在“空性”这一根本见地上,实是殊途同归!尤其那句“离缘起则性空成断灭”,正完美印证了他对密乘“即身成佛”需建立在彻底空性基石上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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