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微风,裹挟着太液池的水汽和御花园里日益浓郁的草木芬芳,拂过重重宫阙,却吹不散琼华殿内那股挥之不去的、带着墨香与冷香的沉静气息。
不同于流云殿刻意营造的宁谧,琼华殿的安静,是真正属于读书人的、带着思辨与疏离的安静。
贤妃叶知秋端坐于窗边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前朝舆地志,手边是一盏早已凉透的清茶。
她目光落在书页上,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窗外的石榴花开得正盛,簇簇火红,灼灼其华,映在她沉静的眸子里,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贴身宫女含章悄步上前,为她换上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茶香清冽,总算驱散了些许殿内过于沉郁的气氛。
“娘娘,您已坐了快一个时辰了。”
含章轻声提醒,语气带着关切。
叶知秋缓缓抬起头,目光从书页移向窗外那耀眼的榴花,声音平淡无波:“含章,你觉得,如今的流云殿,像什么?”
含章愣了一下,斟酌着回道:“柔婕妤圣眷正浓,流云殿自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叶知秋重复着这八个字,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
“是啊,盛极则衰,物极必反,这是自古的道理。可你瞧她,步步为营,处处心机,将这‘盛’字维系得如此之稳,不仅未露颓势,反而根基愈发扎实。”
她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眼神变得幽深:“从初入宫的步步惊心,到借德妃之手立威,再到以‘病弱’博取怜惜,用‘节俭’之名行肃清之实……乃至前不久,皇后那看似天衣无缝的毒计,竟也被她轻易化解,反让凤仪宫折了一臂。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巧合,实则环环相扣,精准狠辣。”
含章闻言,神色也凝重起来:“娘娘的意思是……柔婕妤她,所图非小?”
“所图非小?”
叶知秋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毫无暖意,
“她图的,恐怕不仅仅是圣宠,不仅仅是协理六宫之权。你看她,对陛下心思把握之准,对后宫人心掌控之深,行事风格看似柔和,实则寸土必争,不动声色间便能将对手逼入绝境。这样的心性,这样的手段,岂是甘于久居人下之辈?”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流云殿的大致方向。
那里如今门庭若市,往来宫人络绎不绝,彰显着无上的荣宠。
“本宫昔日冷眼旁观,只觉她是个有趣的对手,或许能借她之力,平衡后宫,制衡皇后与赵氏一党。故而她几次示好,借书画琴艺与本宫往来,本宫也乐得顺水推舟。”
叶知秋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醒,
“可如今看来,本宫或许……养虎为患了。”
她转过身,看向含章,目光锐利:“她如今已是婕妤,协理宫务,圣心独宠。若她安分守己,本宫自然可与她相安无事。可她若野心不止于此呢?这后宫之中,能威胁到本宫超然地位的,从前是皇后,是赵氏,如今看来,这位看似柔弱的柔婕妤,才是隐藏最深、也最危险的那一个。”
含章心中一震,低声道:“娘娘是否多虑了?柔婕妤毕竟根基尚浅,家世不显……”
“根基?家世?”
叶知秋打断她,摇了摇头,
“在这深宫之中,有时候,帝王的偏爱就是最牢固的根基,而缜密的心计与狠辣的手段,远比显赫的家世更可怕。别忘了,她是如何从一介‘孤女’走到今天的。她背后是否真的毫无倚仗,谁又说得准?”
她走到书案旁,拿起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在指尖摩挲着,仿佛在掂量着无形的对手。
“王美人中毒之事,表面看是皇后偷鸡不成蚀把米,可你细想,那匹被转赠的料子,为何偏偏就送到了素爱张扬、又与皇后一党有些牵扯的王美人手中?时机为何又那般巧合?这背后,若说没有那只柔荑的暗中推动,本宫是决计不信的。她这是借力打力,一石二鸟,既除了潜在威胁,又重创了皇后,更在陛下面前巩固了自己受害无辜、谨慎聪慧的形象。好一招漂亮的祸水东引!”
叶知秋将黑玉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她此刻下定决心的宣告。
“此女心机深沉,手段莫测,已非池中之物。她如今势大,本宫暂避其锋,但绝不能坐视她继续坐大。往日的中立……只怕要改一改了。”
含章屏息凝神:“娘娘打算如何?”
“不急。”
叶知秋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敌不动,我不动。眼下她风头正盛,陛下护得紧,贸然出手,只会步了皇后后尘。我们且静观其变,暗中留意流云殿的一切动向。她总有疏漏的时候,也总有……需要帮手或者遇到更强对手的时候。”
她重新坐回书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本舆地志上,眼神却已截然不同。
那不再是纯粹的阅读与欣赏,而是带着审视与筹谋。
琼华殿依旧安静,但这安静之下,某种立场已然悄然转变。
曾经的旁观者,如今已心生警惕,将目光牢牢锁定了那个冉冉升起的、看似柔弱却潜藏着巨大能量的对手。
殿外的石榴花依旧红得灼眼,如同这后宫中日益鲜明的阵营与悄然滋长的敌意。
叶知秋知道,往后的日子,恐怕再难有真正的安宁了。
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清醒,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更加激烈的漩涡中,保全自身,乃至……寻得一线胜机。
这盘棋,她已不得不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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