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殡仪馆的走廊还泛着夜的凉气。
我站在值班室门口,看着猴子从走廊尽头走回来,背光,影子拖得老长,歪斜地贴在墙上。
那影子——又晃了一下。
像有人站在他身后,轻轻踩上去。
我没敢叫他。
他走得很慢,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手里攥着那本日志,指节发白。
经过我身边时,他顿了顿,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不像从前了,以前是愣,是烦,是懒得理,现在却像在看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你……看见了吗?”我终于问。
他点头,又摇头:“不是看见,是感觉。昨晚又梦了。”
我没吭声。
他已经连续三夜没睡好,每次都是同一个梦:他站在井口,风吹得纸钱乱飞,背后有人轻轻拉他衣角。
他回头,没人。
只有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扭曲变形,像是有另一个人,藏在他影子里。
“凡子,”猴子忽然开口,“人走了,魂还能回头吗?”
凡子正坐在监控台前回放昨晚的录像。
屏幕一片漆黑,时间戳跳到凌晨两点十七分,值班室门缝下忽然渗进一缕灰雾。
镜头微微晃动,像被风吹过,可门窗都关着。
“看这里。”凡子指着画面角落。
日志本摊在桌上,没人碰,页面却自己翻了起来,纸页哗啦一响,停在新的一页。
墨迹从空白处缓缓浮现,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写的:
“哥哥,我忘了说谢谢。”
字迹稚嫩,笔锋颤抖,和当年李小满在小学作业本上写的“李小满”一模一样。
猴子盯着屏幕,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他走了,”凡子低声说,“可话没说完。”
我们都没再睡。
天一亮,韩小川就去了井口。
他要在第四双白布鞋旁焊一块铜牌,刻上名字。
他说这是规矩,也是承诺。
他焊得认真,焊花四溅,铜片烫得发红,最后牢牢钉进水泥缝里。
可那天夜里,他又听见了声音。
鞋带松了。
他明明睡前检查过,四双鞋整整齐齐排在井口,他的那双也绑得死紧。
可凌晨醒来,却发现自己的鞋带被人解开了,两根带子平铺在地上,摆成一个“人”字。
他蹲下看了很久,手指发抖。
第二天黄师傅来了。
他没多问,只蹲在井口,盯着那双鞋看了足足十分钟。
然后他起身,走到猴子跟前,声音压得极低:
“鞋带是引路的结。绑着,是送魂进去。解了……是有人想出来。”
“谁?”猴子问。
黄师傅摇头:“不是要进来的人,是不想走的人。或者……走了一半,被叫回来了。”
猴子没再说话。
那天下午,陈哑婆来了。
她从不主动来殡仪馆。
她是隔壁墓园的守墓人,聋哑,常年穿一件黑灰相间的粗布褂子,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
有人说她通阴,能听见地底说话。
我们不信,可现在,没人敢说全是假的。
她敲开后门,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半截炭笔,在废报纸上画了个图:一个人站在地上,影子拉得很长,另一双脚,踩在影子上。
她指了指猴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猛摇头。
猴子不懂,她急了,一把抓住他手腕,狠狠按在自己太阳穴上。
那一瞬间,猴子整个人僵住。
我看见他瞳孔猛地收缩,额头冷汗直冒,嘴唇发青,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怎么了?”我冲过去扶他。
他摆手,喘得厉害,眼神却空得吓人。
“我……听见了。”他喃喃道。
“听见什么?”
“不是声音,是……话。从地底下,传上来的。”
他闭上眼,一字一顿地复述:
“……冷的是井,饿的是名,可最怕的……是有人记得,却不念。”
我们全愣住了。
井底的雾散了,孩子走了,名字刻上了,纸钱烧了,鞋也摆了。
我们以为一切都安了。
可这句话,像一把锈刀,慢慢割开最后一层皮。
记得,却不念。
我们记着李小满的名字,可我们真的念过他吗?
真的为他点过一盏灯,念过一句安魂咒?
还是只是做完仪式,就当一切结束?
夜又来了。
猴子坐在值班室,翻着那本日志。
他一页一页地看,从头到尾,像是在找什么。
突然,他停下,手指停在一页泛黄的纸角。
那里有道折痕,像是被人反复折过又展开。
他小心掀开——夹层里藏着一小片布条,焦黑,边缘卷曲,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
上面用极细的黑线,密密麻麻缝着三个字。
针脚歪斜,却用力极深,像是缝进命里。
我看不清那字。
可猴子看见了。
他盯着那三个字,手一点点抖起来,呼吸变得又浅又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