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小水门,比清晨安陵容进城时的那个更加偏僻破败。门洞低矮,墙壁上生着厚厚的青苔和湿漉漉的水渍,两扇早已不知去向的包铁木门,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门框,在阴冷的穿堂风里发出轻微的呜咽。门洞内外的青石板路,被经年的污水泥泞覆盖,早已看不出本色。这里靠近护城河与漕河交汇的荒僻处,平日里除了几个住在附近窝棚的乞丐、收夜香的粪夫,少有人至。
安陵容几乎是手脚并用,才从门洞内一处坍塌的缺口,勉强挤出了扬州城高耸的城墙。外面,是更加荒凉的景象。大片枯黄的芦苇荡,在冬日湿冷的寒风中瑟瑟起伏,一直延伸到远处雾霭朦胧的蜀冈脚下。泥泞的土路,在芦苇荡和乱坟岗间蜿蜒,时隐时现。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淤泥的腐臭,以及远处烧荒(或是焚烧垃圾)带来的、淡淡的焦糊味。
她顾不得辨别方向,也顾不得脚下的泥泞和芦苇锋利边缘的割划,只是凭着曹大夫所给简图上的大致指向,和远处蜀冈那起伏连绵的、黛青色山峦的轮廓,拼命地朝着西方奔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手中紧握着那个冰凉的青瓷药瓶,仿佛握着她和夏刈全部的性命。
来时用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回去时,在巨大的恐惧、急切和某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力量支撑下,竟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当她终于看到那座在荒草丛中、越发显得破败孤寂的山神庙轮廓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将天边染上了一层凄艳而不祥的橙红。
她几乎是扑到庙门前,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推开了那半扇歪斜的门板。
庙内,光线比离开时更加昏暗。神龛下,那堆枯草和破木板中,夏刈依旧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她的靛蓝斗篷,脸色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死寂的青白。唯有鼻翼间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翕动,和胸膛极其缓慢、几乎感觉不到的起伏,证明他还顽强地吊着一口气。
“夏刈!”安陵容扑到他身边,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额头。依旧滚烫,甚至比离开时更加灼人!他的身体也在微微地、不自觉地颤抖着,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祥的痰音。
不能再耽搁了!必须立刻用药!
安陵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想起曹大夫的嘱咐——“内服,每次一钱,用温黄酒送下”。温黄酒?这荒郊野岭,破庙之中,哪里去寻温黄酒?她身上甚至连水都没有!
她的目光,落在了夏刈腰间那个瘪瘪的、却一直未曾丢弃的旧水囊上。她连忙解下来,晃了晃,里面似乎还有小半囊冰冷的、昨夜残存的雪水(或是湖水)。
没有黄酒,只能用冷水了!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拔开青瓷药瓶的蜡封,一股极其浓烈、霸道、混合着辛辣、苦涩、甚至隐隐有一丝血腥气的奇异药味,瞬间冲了出来,呛得她几乎流泪。她定了定神,按照曹大夫所说“一钱”的大致分量(她并无戥子,只能凭感觉),小心翼翼地从瓶中倒出小半勺灰黑色、质地细腻却异常沉重的药粉在手心。然后,她扶起夏刈的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费力地掰开他紧咬的牙关,将那一小撮药粉,尽数倒进他口中。
药粉入口,夏刈毫无反应。安陵容连忙拿起水囊,将里面冰冷的剩水,小心地、一点点地灌入他口中,试图将药粉冲下。然而,夏刈已近乎完全失去吞咽反射,大部分水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混合着药粉,在他下颌和脖颈间留下污浊的痕迹。
“咽下去!夏刈,求你,咽下去!”安陵容急得眼泪直流,一边不停地将水灌入,一边用手轻轻拍打他的脸颊,揉捏他的喉结,试图刺激他吞咽。
也许是冰冷的刺激,也许是求生本能的最后挣扎,在安陵容几乎绝望的努力下,夏刈的喉咙,终于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将些许混合着药粉的冰水,咽了下去。
但分量,恐怕远不足“一钱”。
安陵容不敢再喂,怕呛着他,也怕过量。她将剩下的药粉重新封好瓶口,小心收好。然后,她解开夏刈左肩的包扎——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伤口周围的肿胀更加严重,皮肉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黑色,边缘开始有黄白色的脓液渗出,散发出淡淡的腐臭。伤口中心,那狰狞的血洞,依旧敞开着,颜色暗红发黑。
必须外敷!
“外敷,取少许药粉,用烈酒调成糊状……”曹大夫的话在耳边响起。烈酒?同样没有!
安陵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水囊。里面还剩一点点水。她一咬牙,也顾不得许多了,将剩下的小半口水倒出一些在掌心,又取了比内服稍多一些的药粉,混合在一起,勉强调成一种稀薄的、颜色诡异的灰黑色药糊。然后,她用撕下的、相对干净的衣襟布条,蘸着这药糊,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夏刈左肩伤口溃烂最严重的边缘和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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