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板厂的轰鸣、出租屋的油灯和翠花稚嫩的教读声中继续向前碾轧。夏日的酷热像一层黏腻的油汗,糊在每个人的皮肤上,混着车间里永远弥漫不散的锯末粉尘,吸进肺里都带着木头被强行撕裂的粗粝感。
这天晌午,李守兔刚和几个工友把一批沉重的松木板码放整齐,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脖子,粗布工服的后背湿透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他抓起挂在脖子上的破毛巾胡乱抹了把脸,正准备找个角落掏出怀里那几张写着“柴胡”、“葛根”药名的小纸片再看一眼,工头老赵那粗嘎的大嗓门就在车间门口炸开了。
“新来的!都过来!排好队!” 老赵叉着腰,身边站着七八个面生的男女,大多年纪很轻,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局促和长途跋涉的疲惫,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但看得出洗得发白。他们的目光怯生生地扫过巨大的锯床、堆叠如山的板材和满身木屑粉尘的工人们。
李守兔和其他工友一样,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板厂工人流动大,像流水,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早已引不起他太多的注意。他满脑子还是昨晚翠花教他的“厥阴病”几个字怎么写,笔画太多,写得跟蚯蚓爬似的。
老赵叼着烟,眯缝着眼扫视了一圈新工人,又扫视了一圈自己手下的“老油条”。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粉尘弥漫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浑浊。
“老规矩,老人带新人!上手快!”老赵的声音盖过机器的噪音,“那个谁……李守兔!”
李守兔正低头琢磨“厥”字的写法,猛地被点到名,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茫然地看向工头。
“你!”老赵用夹着烟的手指朝他一点,“过来!”
李守兔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来。他慢吞吞地走过去,垂着眼,尽量不去看那些新工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喏,”老赵侧身,把他身边一个女子往前推了半步,“阮晴晴 ,新来的。以后你就负责带她,教她上料、码垛、上漆,开小车,规矩都讲清楚。你是她师傅了,带好点!”
李守兔这才把目光聚焦到那个叫阮晴晴的女子身上。这一看,他心里更是沉了下去。
阮晴晴很瘦,瘦得几乎脱了形,宽大的旧工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像挂在竹竿上。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颧骨高高凸起,嘴唇没什么血色。她低着头,长长的、有些枯黄的刘海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但李守兔还是捕捉到了她飞快抬起又垂下的眼神——那双眼睛很大,黑得发沉,里面没有新人的好奇,也没有怯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映着车间顶棚透下的惨白灯光,也映不出什么波澜。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同样打着补丁的布包,手指用力得骨节都泛白了。但是,阮晴晴很清秀,身材很好。虽然瘦,但是,介于姚娜和麦萌的身材之间,比李柔的身材丰满,比莲花的个子高白。
李守兔只觉得喉咙发干,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自己还是个半吊子,勉强应付着繁重的体力活,脑子里塞满了那些艰涩的医理和字词,连喘口气都觉得奢侈。现在,工头竟然塞给他一个徒弟?还是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徒弟?这怎么教?他拿什么教?他连跟工友多说几句话都觉得费劲。
“赵……赵经理,我……”李守兔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我笨手笨脚的,怕……怕带不好,耽误事……”
“少废话!”老赵不耐烦地打断他,烟头往地上一摁,“就你了!她看着就手生,你老实,干活也还算踏实,就你带!带不好扣你工钱!”老赵的“道理”简单粗暴,说完就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行了,赶紧干活去!阮晴晴,跟着你师傅!一个月不熟悉就回家去吧。”
老赵转身去安排其他人了。留下李守兔和阮晴晴面对面站着,空气里弥漫着锯末和尴尬的沉默。
李守兔手足无措,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得像块石头、又瘦弱得让人心惊的女子,只觉得比扛十块大木板还要沉重。他张了张嘴,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却不知道该叫她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扫过她紧紧抱着的布包,那上面一块深蓝色的补丁针脚细密,针脚细密得让他想起了翠花缝补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更乱了。
阮晴晴依旧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那紧紧抱着布包的手指,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呃……”李守兔终于憋出一个字,声音干巴巴的,“那……那跟我来吧。”他转身,脚步有些僵硬地朝着他负责的那片堆料区走去,身后传来阮晴晴极其轻微、几乎被机器噪音淹没的脚步声。他不敢回头,只觉得背上像贴了两道沉甸甸的目光。
堆料区是车间里最累的活之一。巨大的板材从轰鸣的锯床上被传送出来,带着新切开的、刺鼻的木头气味。李守兔的任务,就是和其他人一起,把这些板材抬下来,按照规格分类码放整齐。板材沉重,边缘锋利,稍不留神就会割破手,或者扭伤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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