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批条,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李守兔看似平静的囚徒生活中,激起了巨大的、无声的漩涡。
管教登记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同监舍犯人探究、羡慕乃至嫉妒的目光,都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探着他突然获得的这份“殊荣”。李守兔表面依旧沉默寡言,按时出工,完成分配给他的缝纫任务,仿佛一切如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那簇被闫莉娇无意间点燃的火苗,正如何灼灼地燃烧,驱使他更加迫切地渴望知识,渴望抓住这缕看似微茫,却可能改变命运的光。
他严格按照闫莉娇的警告,对外只宣称是去学习法律和思想政治,绝口不提“医学”二字。这拙劣的借口或许瞒不过一些老油条,但至少维持了表面的合规,也堵住了大部分明面上的质疑。暗流涌动,他只能更加小心地潜行。
终于熬到了下一次指定时间。还是在管教的带领下,他穿过层层铁门,走向位于行政楼后侧一栋独立小楼内的内部阅览室。这里环境清幽,与嘈杂的监区仿佛两个世界。阅览室不大,但窗明几净,书架排列整齐,弥漫着旧书和消毒水混合的独特气味。管理这里的是一个戴着厚厚眼镜、表情刻板的中年女管教,她核实了批条和李守兔的身份,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靠里的一排书架。
“那边,医学卫生类。每次一小时,不准损坏书籍,不准夹带,不准大声喧哗。时间到了自觉离开。”她的声音如同她的表情,毫无波澜。
李守兔恭敬地应了声“是”,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走向那片对他而言如同宝藏的区域。
书架上的书比他想象的要多,也更杂。有基础的《人体解剖学》、《生理学》,有各种版本的《中医学基础》、《中药学》,甚至还有一些诸如《实用内科学》、《常见病诊断与治疗》之类的临床书籍,以及大量泛黄的、封面朴素的医学期刊合订本。这些书大多版本较老,有些甚至是七八十年代的出版物,但对他这个渴求知识的“赤脚医生”来说,已是无价之宝。
他的手指划过书脊,如同饥渴的旅人触摸绿洲的清泉。最终,他抽出了一本纸张泛黄、封面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着,但上书《黄帝内经》四个毛笔字的书。这本书看起来年代久远,而且是竖排繁体,阅读起来颇有难度,但李守兔知道,这是中医理论的源头,是根基。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熟悉的文言文映入眼帘,伴随着淡淡的霉味。他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遇到不理解的字句,就反复咀嚼,结合老哑巴曾经零散讲述过的那些道理,试图去理解其中蕴含的天地人相应的哲学和医学智慧。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
“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惔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
“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
字字珠玑,仿佛一道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许多模糊的认知。老哑巴教他的,是零散的、经验性的“术”,而这本书里,则系统阐述了背后的“道”。他之前对闫莉娇病情的分析,更多是基于观察和经验模仿,此刻读到这些经文,才恍然明白其背后的理论依据——脾胃属土,为气血生化之源;思虑伤脾,久坐伤肉,皆与土相关;湿为阴邪,易困脾阳……
他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处的环境。直到管理教员敲了敲桌子,冷冰冰地说“时间到了”,他才猛然惊醒,依依不舍地将书合上,放回原处
这一小时的阅读,信息量巨大,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回到监室,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脑中却不断回放着《内经》中的片段,与老哑巴的教诲、与闫莉娇的症状相互印证。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渐渐清晰。
从此,每周的阅览室时间成了李守兔最大的期盼和精神的盛宴。他不再局限于《内经》,开始涉猎《伤寒论》、《金匮要略》等经典,也翻阅《诊断学》、《方剂学》等现代教材。他像一个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他尤其注重将理论与实践结合,开始在脑海中反复“诊治”他所能接触到的有限的人——同监舍的犯人,车间里的工友,甚至偶尔见到的管教。他默默观察他们的气色、舌苔(在允许的范围内)、步态、声音,然后在心里默默分析其可能的体质和健康问题,再与书中知识对照。
他的“病人”名单里,最重要的当然是闫莉娇。每次短暂的见面,他都会极其隐秘地观察她的细微变化。他发现,几次见面下来,闫莉娇的面色似乎略微透亮了一点点,眼神中的疲惫感也似乎减轻了些许。他不敢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他知道,自己的建议至少没有起到反效果。
又是一个汇报日。李守兔再次坐在了闫莉娇办公室的沙发上。这一次,他比之前稍微从容了一些,但恭敬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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