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九年深秋,寒意已浸透山城的每一寸肌理。重庆商会大厦,这座平日里冠盖云集、觥筹交错的浮华之地,此刻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中。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楼顶,将最后一丝天光也无情吞噬。
林秀雅端着刚沏好的碧螺春,缓步穿过长廊。上好的白瓷盖碗里,茶叶舒展,散发着清幽的香气,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霾。她的高跟鞋敲击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嗒、嗒”都像重锤般,精准地砸在她早已紧绷如弦的神经上。指尖传来瓷器的微凉触感,与掌心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托盘,白手套的边缘已悄然泛潮,那是无法抑制的冷汗渗透纤维,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隐秘的战栗——就在五分钟前,内线通过加密的报纸广告,向她确认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消息:被软禁在北碚乡下的父母,已被地下党同志安全转移至川北根据地。
这个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轰然劈开了她三个月来混沌压抑的意识。那三个月,她像一个戴着精致面具的提线木偶,扮演着伪商会会长孙志远的得力秘书。每日强颜欢笑,看着他与日本人称兄道弟,看着同胞被日军特务肆意残害却无能为力,那份煎熬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良知。无数个深夜,她都会被噩梦惊醒,梦里是父母苍老担忧的面容,是牺牲同志淌血的双眼,冷汗浸湿了枕巾,恐惧攥紧了心脏。而此刻,当最后一丝牵挂被温柔而坚定地斩断,那个刻意维持的文静柔弱表象,如同被骤然击碎的瓷娃娃,片片剥落,露出底下那早已在烈火与苦难中淬炼过的钢筋铁骨。一股混杂着愤怒、决绝与新生的力量,在她胸腔中奔涌,如同即将喷发的岩浆。
“孙会长在等您。”外间办公室的年轻文员恭敬地起身,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胸前那枚精致的珍珠胸针。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平日里是温婉的装饰,而在搭扣处,却巧妙地藏着一颗微型氰化物胶囊——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退路,一旦身份暴露,便以此殉国,绝不牵连同志。只是现在,这退路似乎暂时用不上了,她的任务还未完成。
林秀雅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厚重的红木办公室门。门内,孙志远正背对着她,对着墙上悬挂的大幅军事地图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这个平日里总以温文尔雅的慈善家面目示人的伪君子,此刻卸下了所有伪装,眼中跳动着近乎嗜血的兴奋光芒,仿佛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豺狼。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随意摊着几份标注着“绝密”字样的文件,边角微微卷起,显露出主人的焦躁。烟灰缸里塞满了长短不一的雪茄烟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雪茄烟味与阴谋诡计混合而成的呛人气味,令人作呕。
“会长,前线急电。”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桌角,动作轻柔得如同拈起一片羽毛。就在放下茶盏的刹那,她的目光如同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扫描着桌面上的一切。地图上,用红铅笔醒目圈出的电力站位置旁,一行潦草却致命的字迹映入眼帘:“渔夫撤离点:望龙门码头,04:00”。“渔夫”——那是地下党重庆负责人的代号!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迅速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如同一道屏障,掩去眸中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孙志远接过电报的瞬间,刺耳尖锐的防空警报突然划破夜空,凄厉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撕裂了本就脆弱的宁静。紧接着,远处传来沉闷而剧烈的爆炸声,大地似乎都随之微微震颤。他烦躁地扯松了领带,脸上闪过一丝狰狞:“这群废物!连个小小的发电厂都拿不下!”转身时,他锐利的目光注意到林秀雅煞白的脸色,突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小林啊,你说……要是‘惊蛰’计划成功了,重庆,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南京?”
“惊蛰”计划!林秀雅只觉得血液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都泛起刺骨的寒意。那是日军蓄谋已久的阴谋,旨在彻底摧毁重庆的电力系统和防空设施,让这座不屈的城市陷入瘫痪!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镇定,指尖却在茶盘的遮掩下,悄悄摸索着藏在裙摆内衬的那个微型发报器——这是三天前,老方借着为她修理怀表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塞进她袖口暗袋的保命装置,也是传递紧急情报的最后希望。“会长说笑了,”她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柔和,听不出一丝波澜,“有您坐镇,重庆定然安稳无虞。”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着墙上挂钟的指针,那指针正冷酷而坚定地指向凌晨三点十五分。距离四点,只剩下四十五分钟!
就在此时,孙志远突然闪电般出手,冰凉的手指如毒蛇般死死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一股寒意顺着皮肤迅速蔓延至心脏。林秀雅强忍着剧痛,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我养了你三年,”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像在审视一件物品,“竟不知林小姐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另一只手猛地扯开墙上悬挂的一幅《富春山居图》,露出后面闪烁着幽幽绿光的密码机。“刚才你看地图的眼神,可不像个普通秘书啊。”他的笑容冰冷而残忍,彻底撕破了最后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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