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渡过浑水河(黄河),把铜针插在崖缝里..."模糊的钢笔字记载着务婆年轻时唱的古歌。龙安心突然想起父亲工具箱里那把新月形的锉刀——刀背上刻着的波浪纹,和笔记本里描绘的迁徙路线惊人地相似,仿佛是一种无言的传承。
吴晓梅冒雨回来时,浑身湿透得像只落汤鸡。她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看见龙安心正对着手机查地图。"找到了!"他指着贵州与湖南交界处的一段河道,声音因兴奋而略微发颤,"这就是歌里唱的'十二道拐弯滩'!"
雨水顺着她的辫梢滴在笔记本上。1982年的字迹晕染开来,露出背面更早的铅笔记录——"1953年,务亚娄口述"。那些被水模糊的歌词里,藏着个用括号标注的汉字:"(蚩尤)的铜鼓沉在第九个滩"。字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清,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龙安心。
"我爷爷记的。"吴晓梅用手指轻触那个敏感词,声音压得很低,"后来扫盲班老师说,这些都是迷信。"她的指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水痕,正好盖住了那个名字的最后一个笔画。
5.双语课堂
村小的铃声响得刺耳,像一把锯子切割着宁静的早晨。龙安心站在教室后排,看孩子们用标准的汉语朗读《桂林山水》。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黑板报上,"普通话进校园"的标语格外醒目,角落里还留着端午节的龙舟简笔画,颜色已经褪了大半。
"有没有同学会用苗语说'梯田'?"龙安心在课间提问。教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说:"las"。她同桌的男孩立刻纠正:"老师教过,要说汉语!"那语气像是在纠正一个错误。
校长办公室里,玻璃板下压着张崭新的奖状:"凯寨小学荣获全县普通话比赛三等奖"。龙安心提起双语教学时,校长的圆珠笔在教案上划出长长的线,墨水渗进纸张的纤维里。"教材都是统编的,"校长的声音疲惫而无奈,"考试也只考汉语...我们也没办法。"
窗外操场上的孩子在玩"老鹰捉小鸡"。龙安心听见他们用苗语喊着"ghab jit",那是阿公救杨老伯时说过的谚语。但游戏规则已经变了——被抓住的"小鸡"要罚背唐诗,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念着"床前明月光",在苗寨的天空下显得格外突兀。
6.古歌新唱
晒谷坪上的篝火映红了半边天,跳动的火焰在围观村民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县文旅局来拍宣传片,要求村民们穿着节日盛装唱"原生态民歌"。务婆被安排在正中央,蓝布衣襟上别着崭新的银饰,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开始!"导演挥手喊道。芦笙响起时,龙安心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曲调比平时快了近一倍,像是被按了快进键。务婆张嘴的瞬间明显怔住了,皱纹间的阴影随着火光跳动——这是改编过的伴奏带,把原本绵长深沉的引子砍得只剩八个小节,就像把一条奔腾的大河硬生生压缩成了自来水管。
老人还是唱了起来,但歌词里的古语全部换成了汉语直译:"美丽的姑娘/站在高高的山上..."那些复杂的喉音和鼻化元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发音,像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鸟儿。
拍摄结束后,文旅局的人发给每个参与者一百元劳务费。务婆那张崭新的钞票在传递过程中不小心掉进了火堆,瞬间卷曲碳化,变成一片轻飘飘的灰烬。没人注意到老人离开时,把崭新的银胸针摘下来挂在了晒谷场边的桃树枝上,像是归还一件不属于她的东西。
7.语言学家
中山大学的林教授在村委会门口支起了他的设备。便携式语料分析仪看起来像台高级咖啡机,屏幕上跳动的声纹图谱引来村民好奇的围观。孩子们伸手去摸那些闪烁的按钮,被他们的母亲轻声呵斥。
"这个音值接近古苗瑶语的清鼻音..."教授激动地指着一段波形,眼镜片反射着刺眼的蓝光,"在东亚语言里几乎绝迹了!太珍贵了!"他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龙安心带他去见务婆。老人正在院子里腌酸鱼,手指上沾着红彤彤的辣椒末,在阳光下像血一样鲜艳。林教授刚按下录音键,务婆突然改用生硬的汉语:"同志吃饭没有?"她的眼神飘向远处,避开那个黑洞洞的麦克风。
回程路上,语言学家显得很沮丧,背包里的设备随着步伐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她为什么不肯唱完整的古调?"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龙安心,又像是在问自己。
路过村小时,下课铃骤然响起。孩子们潮水般涌出教室,喊叫声中几乎听不到苗语词汇,全是标准的普通话和网络流行语。"语言羞耻症。"林教授突然说,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些奔跑的身影,"弱势族群在强势语言环境中的自我保护机制。"他的录音笔还开着,无意间录下了远处务婆呼唤鸡群的声响——那是龙安心听过最复杂的哨音组合,包含七种不同频率的升降调,像一首微型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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