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理工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的“新生报到处”红色横幅,悬挂在第三食堂门口临时搭起的蓝色遮阳棚上。棚内几张课桌拼凑,几个挂着工作牌的学生会干部和一位面色疲惫的中年女老师忙碌着。九月初的阳光依然毒辣,晒得塑胶地面蒸腾起一股刺鼻的气味。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塑胶味、劣质印刷品油墨味,还有食堂里隐约飘来的饭菜油脂味,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迎新氛围。
穿着各式光鲜夏装的新生和家长,脸上带着好奇与期待,围着桌子,声音嘈杂。行李箱的滚轮声此起彼伏。陈默站在人群外围,像一个突兀的、格格不入的阴影。
他依旧穿着火车上那件不合身的灰色旧衬衫,袖口过长,遮住了手背的疤痕。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沉重地坠在身后。额角的淤青还未完全消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面是那份带着永久伤痕的录取通知书、助学贷款合同的所有材料,还有几张皱巴巴的、证明他家徒四壁的村委会盖章文件——这是他唯一能拿出的“贫困证明”。
报到流程冗长而琐碎。领取新生手册、校园卡、《学生手册》、体检表、军训须知……陈默沉默地跟着队伍移动,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机械地接过每一份递来的东西。他刻意低着头,避免与周围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同学和他们的家长有任何眼神接触。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在他不合身的旧衣服上短暂停留时,流露出的好奇、探究或是无意识的、一闪而过的轻视。每一次递还证件或签字,他都把手缩得飞快,仿佛那粗糙的伤痕是一种耻辱的烙印。
终于,轮到了最关键的一步:递交助学贷款材料,办理正式入学注册。
负责审核贷款材料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戴着金丝眼镜的女老师,姓张,坐在一张单独的桌子后面,面前摆着电脑和一摞厚厚的文件。她面无表情,眉宇间透着长期处理繁杂事务后的刻板与不耐烦。当陈默将那个装着所有证明文件和助学贷款合同审批文件的牛皮纸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面前时,她只是抬了抬眼皮,用笔点了点桌面。
“陈默?” “是。” “滨海本地的?” “是。” “材料都齐了?” “齐…齐了。” 张老师没再说话,低下头,动作迅速地抽出文件,一目十行地扫着。她的手指在粗糙的村委会证明和助学贷款合同上划过,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那份粘合过、带着淡淡酒污印记的录取通知书被抽出来时,她的指尖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随即像丢开什么不洁的东西一样,将它和其他材料放在一边。
电脑屏幕上绿色的荧光映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她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录入信息。整个过程沉默得令人窒息。陈默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肺部深处未愈的隐痛。他全部的命运,似乎都系于眼前这双在键盘上飞舞的、涂着淡淡指甲油的手指。
“行了。”张老师终于开口,声音平板无波,随手撕下一张打印好的缴费凭证单递过来,“注册费、住宿费、教材费这些名义上的费用,助学贷款额度覆盖了。但校园卡里需要预存至少200元用于食堂消费和日常小额支付,这个需要你自己现在存进去激活。另外,教材费多退少补,具体等教材发放后班级通知。”她的目光越过眼镜上缘,没什么温度地扫了陈默一眼,“拿好单子,去那边录入人脸信息,领取宿舍钥匙。下一个!”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对那份伤痕累累通知书的询问,没有对他明显糟糕状态的关心,甚至没有对他成功申请到贷款这一艰难成果的象征性肯定。只有冰冷的程序和公事公办的指令。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没有刁难,没有拒绝,这已经是巨大的恩赐。他默默地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缴费凭证单,上面清晰地打印着“助学贷款审核通过”的字样,是他的救命稻草。他攥紧了那张纸,指关节再次发白,对张老师的方向微微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一点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算是道谢,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张桌子。
……
材料学院本科生的宿舍区位于学校最西边的角落,几栋外墙斑驳、爬满藤蔓的红砖老楼,被戏称为“西伯利亚流放地”。楼前的水泥地开裂翘起,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杂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旧建筑特有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隐约厕所消毒水的气味。
陈默拖着沉重的脚步,按照钥匙牌上的指示,走进了其中一栋最靠里的老楼。昏暗的楼道光线不足,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灰色的砖体和水渍洇开的印记。楼梯扶手锈迹斑斑,踩上去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在从狭小气窗透入的光柱里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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