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观察室。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混合着呕吐物和汗液的气息。陈默在一片冰冷的混沌中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头痛欲裂。喉咙干涩灼痛,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气和撕裂感。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冰凉的液体正缓慢地注入他几乎枯竭的血管。
床边,王姨布满血丝的眼睛肿得像核桃,看到他醒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默…默默…你醒了…吓死王姨了…”
陈默的目光越过王姨,落在急诊室斑驳的天花板上,空洞无神。母亲的死讯、那口喷溅的鲜血、还有那张猩红浸染的九万四千一百零三块一毛的催缴单…冰冷的记忆碎片如同利刃,瞬间刺穿了他短暂的麻木。
“你妈…你妈的后事…得…得操办啊…”王姨的声音带着巨大的艰难和无助,“医院…医院不能一直放着…还有…”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再次摸出那张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边缘还沾染着暗褐色血迹的催缴通知单,仿佛握着烧红的烙铁。“这个…这个…医院那边…催得很紧…”
操办后事。 九万四千一百零三块一毛。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陈默的太阳穴,带来尖锐的钝痛。他刚因低血糖和急性呕血被送来急救输液,口袋里只有昨天在“川味坊”挣到的、攥得汗湿的三十五块零钱。巨大的荒诞感和冰冷绝望再次将他淹没。他甚至无法支付母亲最后的体面,而那如山巨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将母亲最后的尊严彻底碾碎。
“去哪…弄钱…”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向王姨那张写满疲惫和无助的脸。答案不言而喻。王姨家也是一地鸡毛,丈夫早逝,儿子在外打零工自顾不暇,为了照顾他母亲和自己,她早已掏空了微薄的积蓄。
王姨避开他的目光,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张催命符般的纸片,指关节捏得发白。病房里只剩下输液管里点滴落下的声音,单调而沉重。
……
泥塘巷深处,那扇腐朽的木门再次被推开时,带来的不再是家的气息,而是浓重的死寂和绝望。屋内更加冰冷,简陋的木板床上,母亲李秀兰的身体已经被一层薄薄的白布覆盖,僵硬地勾勒出轮廓。
陈默站在门口,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魂魄。王姨默默地拿来一小盆清水和一块干净的旧布。“默默…给你妈…擦擦身子…换身…干净衣裳吧…”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悲凉。
陈默机械地挪到床边,掀开白布一角。母亲枯槁蜡黄的脸庞露了出来,深陷的眼窝紧闭,嘴唇微张,凝固着最后未能发出的嘱托。冰冷僵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瞬间冻结了他的指尖。
他用湿布,极其缓慢而轻柔地擦拭着母亲的脸颊、脖颈、手臂。冰冷的皮肤早已失去弹性,布料的摩擦仿佛能刮下粉末。枯瘦的身体上,一道道肋骨清晰可见,皮肤松弛褶皱,诉说着病痛和贫穷漫长的折磨。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凌迟他的心。泪水无声地淌下,滴落在母亲冰冷的皮肤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没有寿衣。 母亲生前最后几年,甚至没有添置过一件新衣。能穿的都是亲戚淘汰下来的旧衣,洗得发白变形。
王姨从屋里一个破旧的木箱底层,翻出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蓝色涤卡布外套——那是母亲李秀兰当年在纺织厂工作时发的工装,是她唯一一件相对体面、也是保留最久的衣服。
“秀兰姐…就穿这个走吧…干净…”王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滴落在蓝色的布料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陈默沉默地接过这件带着樟脑丸淡淡气息的旧工装,手指抚过上面磨得光滑甚至有些发亮的褶皱。这就是母亲在人世间最后的“体面”。他小心翼翼地、笨拙地帮母亲僵硬冰冷的身体穿上这件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旧外套。扣子有些松了,系上最后一颗时,那颗塑料纽扣在他颤抖的手指下,无声地崩落,滚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那一刻,陈默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没有让那崩溃的嘶吼冲口而出!
……
简陋昏暗的出租屋成了临时的灵堂。没有遗像——家里根本找不到一张母亲清晰完好的照片。只有一张写着“慈母李秀兰之位”的简陋白纸牌位,用一个小铁夹子固定在桌角。牌位前,燃着三炷劣质的线香,散发出刺鼻的烟火气。
王姨翻箱倒柜,找出几块黑布,颤抖着手,用粗糙的针线,勉强缝制了两条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孝带。一条系在陈默瘦削得只剩骨架的左臂上,另一条别在自己同样单薄的肩头。黑色的布料衬得陈默的脸色更加惨白,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这间小屋。屋外泥塘巷的喧嚣似乎被隔绝了,只剩下香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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