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辉电子厂那间散发着霉味、汗臭与廉价方便面调料包混合气息的八人宿舍里,空气黏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昏暗的灯光下,陈默蜷缩在靠门的上铺,如同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劣质床垫硬得硌人,霉味顽固地钻进鼻孔。他侧身朝着墙壁,后背弓起,形成一个脆弱的防御姿态,隔绝着下铺胖子震天的鼾声、角落瘦子手机外放的嘈杂短视频声,以及另外几个工友兴致勃勃谈论着厂里新来的女工哪个胸脯更大的下流话题。
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每一寸骨头都在呻吟。夜班如同酷刑,体力过度透支后的虚脱感深入骨髓。然而,比身体更沉重的,是灵魂深处那冰冷刺骨的屈辱感。王主管在招聘会上那毫不掩饰的讥讽和轻蔑,如同淬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回到鑫辉,这个他曾拼命想要逃离的牢笼,这个唯一愿意收留他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失败宣告。闭上眼,张鹏在锐科展位前自信的笑容、王海涛在毕业宴会上意气风发的演讲、同学们关于未来的美好畅谈…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与他此刻的处境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知识…改变命运…巨大的讽刺感哽在喉咙里,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哐当”一声踹开!夜班李班(长)那张干瘦阴沉、眼袋浮肿的脸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车间里的机油和塑料焦糊味。他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床上的陈默。
“陈默!滚下来!”尖锐的嗓音穿透宿舍的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宿舍里的喧嚣瞬间被掐断。胖子鼾声停了,瘦子按灭了手机屏幕,所有人都转过头,目光聚焦在陈默身上,带着看戏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麻烦来了。他缓缓坐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缓,肺部深处的不适感在紧张中加剧。他扶着冰冷的铁架床栏杆,有些吃力地从上铺爬下来,双脚踩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李班(长)…”陈默的声音嘶哑低沉。
“少废话!”李班(长)粗暴地打断他,指着陈默的鼻子,“我问你,昨晚夜班,三号线的成品率为什么低了三个百分点?!是不是你偷懒了?!还是你他妈故意搞破坏?!”
冰冷的指责如同迎面泼来的脏水。陈默猛地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委屈。三号线?那是夜班李班(长)亲戚负责的工段,跟他负责的区域隔着好几台机器!昨晚他咳血被发现后,李班(长)嫌他晦气,特意把他调去了更边缘的区域。
“不是我…”陈默艰难地开口,试图解释,“我昨晚在七号机那边…三号线是王…”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陈默的话! 李班(长)扬起粗糙的手掌,狠狠一巴掌扇在陈默的脸上!力道之大,让陈默眼前瞬间一黑,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踉跄着撞在冰冷的铁架床上!脸颊火辣辣地疼,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是血。
“还敢顶嘴?!不是你干的难道是我干的?!”李班(长)狞笑着,唾沫星子喷溅,“大学生?狗屁!我看你就是个搅屎棍!来厂里不好好干活,整天病恹恹的,还他妈的惹是生非!害得整个班组产量上不去,奖金泡汤!你说你是不是个扫把星?!”
恶毒的辱骂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下。宿舍里鸦雀无声,只有李班(长)粗重的喘息和陈默压抑的、痛苦的呼吸声。胖子和瘦子眼神交换了一下,嘴角撇了撇,带着嘲讽。所有人都默认了李班(长)的栽赃。在这个地方,线长的话就是铁律,陈默这个沉默寡言、身体不好、还曾是“大学生”的外来者,无疑是最合适的替罪羊。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陈默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因愤怒和克制而绷紧、颤抖!一股狂暴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扑上去!撕碎眼前这张丑陋的脸!哪怕同归于尽!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带着毁灭一切的热度。他甚至能想象到拳头砸在对方颧骨上的触感和声音。然而,就在这股戾气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瞬间,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那天在医院结算窗口,那张冰冷的、写着“欠费:¥63,743.28”的单据,以及宏鑫公司那三个打手凶神恶煞的脸和那纸“催款及资产处置告知书”。
九万四千块。 六万三千块。 肺结核。 隔离。 死亡。
这些冰冷的字眼,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浇熄了他眼中所有的火光。沸腾的血冷却下来,绷紧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只剩下沉重的无力感。反抗?代价是什么?失去这份包吃住的工作?被赶出厂区?然后呢?拖着病体,流落街头,被债务逼债逼死?或者像父亲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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