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的眼神涣散,似乎刚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嘴唇哆嗦着,目光却没有焦点。他像是完全凭着本能在呢喃,又像是在对陈青禾,更像是在对这片刚刚施虐过的天地发出无意义的呓语:
“多…多亏了你…命啊…命是…是你…救出来的……”
命?
陈青禾喉头滚动,一股腥甜的液体涌了上来,被他强行咽下。他看着老汉怀里那团黑乎乎的破棉袄,看着老汉那被泥水覆盖的、写着纯粹生理性惊恐和劫后余生的脸……那点因拉扯而产生的、微不足道的所谓“救命之恩”,在那片彻底消失的、代表着更多条鲜活生命的巨大泥海面前!讽刺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那点虚妄的、自以为是的“先知”骄傲上!火辣辣的疼!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杂乱、混杂着各种语调的声音,如同乱流般从坡地更高处!从祠堂豁口的方向冲破了死寂的雨幕涌了过来!脚步声噗噗踏着泥水!
“老张!”
“老张!没事吧老张!”
“二狗子!醒醒!二狗子!”
“找到了!在这!腿断了!快来人!”
是祠堂里那些惊魂甫定、刚刚稳定下来的人们!他们正互相呼唤着亲友的名字!不顾危险地从豁口和祠堂门口拥了出来,冲入这片满地狼藉、四处散落着人牲残骸的灾难现场!寻找着!呼喊着!救助着还能找到的幸存者!
他们呼喊的名字……
很多!
陈青禾陌生的名字!
“水生!”
“铁柱!”
“福满家的!”
这些名字!这些声音!像一道道带着希望的光刺破混沌的黑暗!
它们……它们不属于……不属于那片刚刚被彻底埋葬的中洼下游泥海!!!
它们属于……属于那些他奋力呼喊、擂门警告、最后成功在更大崩塌前逃出祠堂和旁边相对安全位置房舍的人群!
中上洼!
老祠堂本身就在中上洼!他拽出来的老汉和那两个孩子……也是中上洼那几家距离泥石流核心区稍远一些的住户!!!
人!真的……
救出来了!
虽然只有寥寥几个!虽然只是从米缸旁边、从墙角拖出来的!!!
但在那铺天盖地、毁灭一切的泥石流碾过之后!!!
他们!还活着!还在这里!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剧烈咳嗽着!惊恐着!茫然着!但——活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冰冷疲惫和一丝微弱光芒的复杂气流,猛地冲破了陈青禾胸腔里积郁的、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淤泥!让那窒息般的咳嗽都为之一顿!那面冰冷沉重的“失败之壁”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一丝真实到滚烫的、名为“并非毫无意义”的气息钻了进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想再次看向祠堂豁口的烟尘深处!想再看一眼那个沉默得像块山岩的身影!
豁口处弥漫的烟尘似乎更淡了些。
李卫国那佝偻着的身影。
正在缓缓地。
极其缓慢地。
转过身来!
他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正隔着泥泞狼藉的坡地、隔着稀疏冰冷的雨丝、隔着那些刚刚在死亡边缘挣扎出来的人群——
精准地。
毫无偏差地。
落在了——
趴伏在冰冷泥滩边缘、浑身裹满泥浆血污、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刚刚因那一点微弱的希望而抬起头的陈青禾身上!!!
目光交汇!
这一次!陈青禾在那双深不见底的浑浊眼眸里!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一闪而逝的东西!
不再是审视!不再是警告!也不是那片碾碎一切生机的沉凝!
而是……
一种……极其罕见……
极其复杂……
甚至带着一丝仿佛沾染了尘埃般沉重疲惫的……
审视评估?!
如同猎人终于从硝烟散尽的战场上,弯腰拾起一枚被炸变形、却意外留存了某种特殊痕迹的弹壳!指腹在冰冷的金属上碾过,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轮廓,判断它的材质、它的来处、它在这场毁灭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它残存的价值?
仅仅只有一瞬!
下一秒!
李卫国那枯槁的脸上,所有复杂的情绪如同被寒风冻结的水滴,瞬间凝结、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变回那种古井无波、如同饱经风霜的山岩般的平静!他那只一直捻动指尖灰尘的手,极其自然地垂落下来,随意地在旧褂子侧面的布料上擦拭了一下。
然后。
他转回了头。
不再向陈青禾投来任何目光。
仿佛刚才那沉重如实质的一瞥从未发生。
“统计伤员!清点各村未撤离人口!组织人手!疏通进出道路!天亮前必须恢复通信!通知县里!”
一连串不容置疑的、仿佛生铁铸就的命令!带着石壁乡特有的硬朗口音!如同滚雷般从李卫国的口中下达!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重锤落砧的力量感!瞬间压过了坡地上所有嘈杂的呼救和哀鸣!他径直走向那群正抬着断腿伤者、不知所措的人群!后背挺直,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在残余的烟尘中如同一面沉默的战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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