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明明已经入秋,北京城却固执地蒸腾着暑气最后的余威。我攥着那张薄薄的、印着“德云社相声艺术研究院编剧岗”字样的通知书,指尖的汗洇得纸张边缘有些发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声声敲在耳膜上,盖过了胡同里自行车的铃铛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京胡咿呀。德云社,这个在无数个夜晚用笑声熨平我白日疲惫的名字,这个盘踞在相声界顶端的金字招牌,此刻,它的门楣就在眼前。
厚重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里面是一个喧腾鲜活的世界,和门外灰扑扑的胡同像是两个次元。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刚沏开的茉莉花茶的清冽、隐约的汗味、后台脂粉的甜香,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人气儿顶旺的地方特有的躁动暖意。穿着大褂的身影穿梭其中,脚步或疾或徐,有的提着保温杯,有的腋下夹着快板,嘴里念念有词。
“借过!借过!劳驾抬抬脚嘿!”一个穿着灰色大褂、头发剃得极短的年轻演员风风火火地从我身边挤过,差点带翻了我手里装着简历和笔记本的帆布袋。
“对不住啊!”他头也没回,声音洪亮地甩下一句,人已旋风般消失在通往更深处、挂着“演员候场区”牌子的通道口。
我定了定神,捏紧通知书,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从胃里直往上顶的、混合着狂喜与惶恐的眩晕感。顺着指示牌,穿过忙碌得如同蜂巢般的前厅,走向挂着“行政办公室”牌子的房间。脚下是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面,脚步声在略高的穹顶下带着轻微的回响。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清晰的谈话声。我抬手,指节刚要叩上门板——
“嗤……”
一声短促、清晰、带着毫不掩饰轻蔑意味的嗤笑,像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门内原有的和谐氛围,也瞬间扎进了我刚燃起的兴奋里。
“就她?那个写本子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音色清亮,却淬满了冰碴子,语速不快,每个字都透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简历我扫了一眼,非科班,没正经跟过园子,写的那些个段子……”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一个足够有杀伤力的词,“……也就糊弄糊弄外行吧。咱德云社的门槛儿,什么时候这么低了?”
办公室里似乎有短暂的静默。我僵在门外,抬着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冰凉。那句“门槛儿这么低了”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在耳边锯割。血液轰地一下全涌到了脸上,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九海,话不能这么说,”另一个略显稳重的声音出来打圆场,试图缓和气氛,“人家能过五关斩六将进来,总有过人之处,先看看再说嘛。”
那个叫“九海”的声音却毫不买账,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执拗:“看什么?看她笔底下那些个纸片儿人?轻飘飘没骨头,立不住!咱台上要的是活人,是能喘气儿、能扎观众心窝子的角儿!不是她那些个花架子。招她进来,我看就是给后台添乱。”
门内还在说着什么,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个名字——“九海”。关九海。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德云社当红的小角儿之一,台风潇洒,柳活儿利落,尤以刻画市井小人物入木三分、包袱又脆又响着称,粉丝众多。我熬夜刷过他的专场视频,也曾被他台上那亦庄亦谐的魅力折服。可我从未想过,第一次“见面”,竟是在这样充满恶意的贬损里,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板。
那点初入职场的兴奋和憧憬,被这兜头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我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嘴角或许微微下撇,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眼神一定是锐利而挑剔的。
办公室的门在我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轻响。王主任——那位头发花白、笑容和煦的行政主管——的宽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大意无非是“九海性子直,对艺术要求高”、“别往心里去”、“以后好好干,用作品说话”之类的车轱辘话。我脸上努力挤出个僵硬的笑容,嘴里应着“是是是”、“明白明白”,心里却像塞了一大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堵。
走出办公室,外面后台的喧闹扑面而来,带着温度的声浪裹挟着人向前走。穿大褂的演员们步履匆匆,后台管事儿的吆喝声,搬道具箱的沉闷撞击声,还有不知哪个角落传来吊嗓子的咿咿呀呀……这一切鲜活而真实的场景,本该让我这个新人充满探索的兴奋,此刻却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膜。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的,只有关九海那淬了冰碴子的声音:“德云社的门槛儿这么低了?”“纸片儿人!”“花架子!”
“哎,新来的编剧老师是吧?林晚?”一个爽朗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怔忡。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大褂、身材高大、剃着极短圆寸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他身后跟着一个略瘦些、气质更温和的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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