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卧车厢的绿皮漆在午后阳光里泛着陈旧的光泽,林阳把帆布包塞进铺位底下时,手背蹭到了床板缝隙里一粒坚硬的瓜子壳。隔壁铺位的小孩正趴在小桌板上用蜡笔涂鸦,妈妈在一旁轻声哼着摇篮曲,混合着车厢连接处水房的滴答声,织成一张昏昏欲睡的网。他却毫无睡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牛仔裤后兜的手机,屏幕隔着布料传来微凉的触感——刚刚发出的短信像枚沉入深潭的石子,至今未收到妈妈的回复。
“爷爷怎么样,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我已经坐上回学校的车了,替我和阿姨说声谢谢,这个假期占用了她的房子,那个,还有,临走前我已经打扫过了卫生,锁好了门,钥匙放在门口鲜奶箱柜子里,到学校我给你打电话。”
编辑这条消息时,他在手机输入法上删删改改了三分钟。指尖悬在“爷爷”两个字上时,眼前忽然浮现出老人躺在床上,头上渗着淤青,却还惦记着让他“多吃点肉”的模样。这个暑假本打算带苏芮回老家看爷爷的,如今记忆约定还在,人却散了。他侧过身,额头抵着结着薄尘的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林,树干上的疤痕像一只只流泪的眼睛。
阿姨的房子在天津大港一栋九十年代的老楼里,六楼,没有电梯。整个七月他每天背着电脑包爬上爬下,膝盖至今还留着搬箱子时磕到楼梯拐角的淡褐色印记。最后一天打扫时,他用旧牙刷一点点刷去厨房瓷砖缝里的油渍,那些在小吃店被油星烫出的新疤在热水里隐隐作痛。锁门时,老式防盗门发出“咔哒”一声闷响,回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绕了三圈,像某种郑重的告别。钥匙塞进奶箱时,指尖触到箱底残留的奶渍,黏腻的触感让他想起自己和苏芮第一次去天津古文化街买茶汤时,撒了满手的芝麻糖霜。
火车碾过铁轨接缝的“咯噔”声突然变密,像是节奏加快的鼓点。林阳想起小吃店后厨那台二手冰箱,启动时也是这样规律的嗡鸣,常常在深夜打烊后,和着街对面烧烤摊的划拳声,成为他趴在收银台算账时的背景音。有次张浩切葱花被辣得直流泪,非要让他尝刚腌好的酱萝卜,酸得他直皱眉,老板却在一旁笑出了眼泪,往他们碗里各夹了块刚出锅的盐酥鸡。那些被汗水腌透的T恤、被油烟熏黄的围裙、还有张浩总在洗碗时哼跑调的《七里香》,此刻都随着火车的震动,在记忆里碎成闪烁的光斑。
他摸出钱包,数了数剩下的工资。除去买电脑的钱和车票,还剩三百四十七块。纸币边缘被磨得发毛,某张百元大钞的角落还沾着一点深褐色的酱汁——大概是某天收账时,顾客不小心蹭上的卤肉汁。他把钱重新叠好,塞进钱包夹层,指尖触到一张折叠的小票。展开来看,是秦皇岛海边那家大排档的账单,日期停在5月1号,苏芮的笔迹在“烤鱿鱼”后面画了个开心的笑脸,旁边是林阳写的“下次带你来吃帝王蟹”。
海风的咸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那天苏芮把贝壳串成手链戴在他手腕上,贝壳边缘磨得皮肤发痒,她却笑着说“这是海的味道”。后来在夜市,她非要拉着他玩套圈,十块钱三个圈,一个都没套中,却因为老板多送了个小海豚玩偶而高兴了一晚上。现在想来,那些被她攥在手心的小确幸,怎么就突然变成了电话里“你是不是不爱我了”的质问?
火车广播突然响起,乘务员用带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报站:“前方到站,锦州南站……” 林阳猛地坐直身子,窗外的景象不知何时已从华北平原的辽阔,变成了辽西丘陵的苍茫。成片的玉米地在风中掀起绿浪,田埂上有农人背着锄头慢慢走,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幅被风吹旧的油画。他想起大一暑假和室友去净月潭骑行,张野骑到一半车胎爆了,四个人推着车走了五公里,最后在路边烧烤摊喝掉了两箱啤酒,陈默抱着吉他唱《老男孩》,唱到“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时,赵磊突然把酒瓶砸在桌上,说“去他妈的微积分”。
宿舍的硬板床、楼道里永远飘着的泡面味、水房镜子上永远擦不干净的牙膏渍……这些曾经让他抱怨的细节,此刻却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在脑海里变得清晰可触。张野肯定又在床头挂了新的手办,陈默的吉他弦估计还断着第三根,赵磊的桌上永远堆着没拆封的快递,还有实况足球的界面和外设手柄。想到他们,林阳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直到手机屏幕亮起——妈妈回了短信,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爷爷好多了,路上注意安全,到了说。”
他盯着屏幕上的“爷爷好多了”,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火车钻进一个隧道,车厢瞬间陷入黑暗,只有走廊的小夜灯亮着昏黄的光。在那片短暂的黑暗里,他仿佛又看到苏芮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对他笑,阳光透过她的发梢,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曾以为那些光斑会一直落在生命里,却没料到夏末的风如此凛冽,吹散了所有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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