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洼村的日子,依然像往常一样。这儿的村民该干啥干啥。李守兔就像空气。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破布,湿哒哒、沉甸甸地裹在李守兔身上。阳光照不进这片被山影和罪恶压住的角落,空气里永远浮着一层驱不散的土腥与腐朽气息。李守兔成了这块破布上最扎眼又最容易被忽略的一个污点——一个“疯”了的书记。
他不再穿那件半旧却总是整洁的夹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磨得发亮、领口松垮的灰色旧毛衣,袖口沾着不知是泥点还是油渍的污迹。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几天没洗,粘着草屑。他走路拖着脚,肩膀微微垮塌,每一步都像是从黏稠的泥沼里费力拔出。那双曾经明亮锐利、带着理想光芒的眼睛,如今是两口枯井,浑浊、空洞,映不进任何光影。视线飘忽着,落在某个虚空的点上,仿佛与眼前这个真实而污浊的世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我是流浪猫,没有人疼没有人找。我是流浪猫,看见鱼就不想走……”
那不成调的、带着点神经质颤音的哼唱,成了他的背景音。无论何时何地,这单调怪异的旋律总在他喉咙里低低盘旋。蹲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看蚂蚁搬家时,他在哼;漫无目的地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游荡时,他在哼;甚至,当秀兰看不下去,把他拉到自家院子的矮凳上,塞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时,他捧着碗,眼睛盯着碗里漂浮的油花,嘴唇翕动,那细碎荒诞的调子还是固执地从齿缝间溜出来。
“唉,你咋了,李大哥……”秀兰婶子叹口气,撩起围裙擦了擦手,看着李守兔佝偻着背,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眼神里没有聚焦,只有一片空茫的疲惫。“招了邪喽?还是……真给打坏了脑子?”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围观的几个婆娘跟着点头,脸上交织着同情和一种对未知灾厄的敬畏恐惧。
“我看是魂儿吓丢了,”二牛的媳妇接腔,朝村后那片被高墙围起来、终日静得瘆人的废弃厂区方向努努嘴,“那地方,邪性!”
李守兔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议论恍若未闻。他喝完汤,把空碗轻轻放在脚边,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钝。然后,他慢慢弯下腰,目光落在墙角一只探头探脑、瘦骨嶙峋的黄毛土猫身上。他喉咙里发出“喵…喵呜…”的、模仿得笨拙又怪异的声音,伸出手指,朝着那猫的方向轻轻勾动,脸上竟努力挤出一个僵硬而模糊的笑容。那笑容非但没有丝毫暖意,反而衬得他枯槁的面容更加诡异。
黄毛猫警惕地盯着他,尾巴竖起,猛地一窜,消失在柴垛后面。李守兔的手指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随即又慢慢消散,只剩下更深的茫然。他重新抱起膝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又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嘴里那流浪猫的调子,再次幽幽地哼了起来。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层厚厚的、名为“疯癫”的阴翳。
村口小卖部的阴影里,一个人叼着烟,眯眼看着不远处槐树下那个蜷缩的身影。他是麦力安排监视李守兔的。他旁边的马仔,外号“刀疤”的壮汉,啐了一口浓痰:“瞧他那熊样!真疯了?这戏也忒过了点吧?”
那个人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灰白的烟雾模糊了他冷硬的脸部线条。他盯着李守兔那双空洞得如同被挖走了眼珠的眼睛,那里面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伪装痕迹,只有一片死寂的废墟。良久,他才缓缓吐出烟圈,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审慎:“装疯?骨头缝里的硬气,是打不散的。他骨头硬,我知道。但你看他那眼神……”他弹了弹烟灰,“真废了?还是憋着劲?再等等。是狐狸,尾巴藏不久。是死狗,那就让他烂在这里。盯紧点,别让他‘疯’到不该去的地方。”刀疤立刻点头,眼神凶狠地扫向槐树下的李守兔。
日子就在李守兔日复一日的游荡和那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哼唱中,像浑浊的泥浆一样缓慢流淌。他彻底成了山洼村的幽灵,一个无害的、供人议论或怜悯的背景板。村里的工作自有别人操持,他这个名义上的“第一书记”,似乎已被所有人遗忘,或者说,被默许遗忘。只有镇上的某个会议间隙,似乎无意间提起:“山洼村那个下派的第一书记李守兔……唉,可惜了,心理承受能力还是太差。组织上会考虑后续的关怀安置。”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一件旧家具的处理。
偶尔,李守兔会慢吞吞地踱到村委会那间落满灰尘、属于他的办公室。他坐在积灰的办公桌后,拿起一份不认识的文件,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泛黄的墙壁,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的浮灰上划拉着什么。有时是几个毫无意义的圈圈,有时是模糊的、像猫爪印的痕迹。桌上的电话偶尔响起,尖锐的铃声能惊得他一哆嗦,茫然地四下张望,仿佛不知声音从何而来,更别提去接听了。
他的“领地”主要在秀兰家附近,还有后山那片乱石嶙峋的荒坡。秀兰家成了他固定的“食堂”。他总在饭点前后,像一缕游魂般出现在院门口,也不说话,就蹲在门槛外,用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厨房的方向。秀兰心软,总会叹着气给他盛上一碗饭,夹点菜。他接过来,埋头就吃,吃得很快,很专注,喉咙里不再哼歌,只剩下吞咽食物的、近乎贪婪的声响。吃完,把碗一放,又无声无息地游荡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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