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深秋,重庆的雨,总像是老天爷哭不尽的泪,带着一股子沁骨的寒意,执拗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凌啸岳将黑色呢子大衣的领口立得更高些,几乎要遮住半张脸。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饱满的额角,更衬得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寒潭般不可测。皮鞋踏过青石板路时,溅起的细碎水花在巷口昏黄的路灯下晕开层层涟漪,旋即又被接踵而至的雨丝打散,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他习惯性地、几乎是无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毛瑟枪冰冷坚硬的轮廓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熟悉的触感。这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一路抵达心脏,像一根细小的冰针,时刻提醒着他身处何地,肩负何种使命。这是他在无数次生死边缘舔舐过刀锋后,刻入骨髓的本能。
贫民窟深处,那间“老方修表铺”的卷帘门在“咔嗒”一声轻响后,缓缓升起寸许。一股混杂着机油、铜锈和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潮湿的雨气形成了鲜明对比。昏黄的台灯下,老方枯瘦如柴的手指在精密的齿轮间灵活跳跃,仿佛不是在修理钟表,而是在演奏一首无声的序曲。座钟沉闷的滴答声,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诡异而又安心的节拍,这是他们这类人最熟悉的背景音。凌啸岳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便捕捉到老人左手小指那截显眼的残缺。那道陈年伤疤在台灯下泛着淡粉色的、近乎透明的光泽,像一枚隐秘而光荣的勋章,静静佩戴在那里。只有真正从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革命者,才会有这样的印记。凌啸岳心中微叹,这便是他们的宿命,伤痕是最诚实的履历。
“凌少校,您的新身份。”老方头也未抬,枯瘦的手指将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推了过来。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长期熬夜和烟草的侵蚀,却透着一股让人信赖的沉稳。凌啸岳伸手接过,指尖触到纸袋的粗糙质感,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袋内,整套身份证明静静躺着,仿佛在等待赋予他一个全新的灵魂。那张上海荣记洋行总经理林文轩的名片,边缘烫着精致的金纹,在灯光下闪烁着低调而奢华的光芒,与他此刻的落魄环境格格不入。“淞沪会战前您在法租界的档案我都补全了,细到您在哪家咖啡馆喝过咖啡,和哪个洋行大班打过交道。”老方拿起其中一份文件,用放大镜仔细照着,“连汇丰银行的账户流水都做了三个月的,每一笔进项出项都合情合理,经得起推敲。”他顿了顿,指了指伪造证件上的钢印,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郑重,“用的是真钢模,南京档案馆那边……代价不小。有位兄弟,为了这个,没能回来。”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一阵风,却重重砸在凌啸岳的心上。他默默点头,指尖拂过身份证上自己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梳着油亮的分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略带精明的微笑。那陌生的模样,让他有瞬间的恍惚,几乎认不出自己。三天前,在歌乐山训练营,他还是那个能徒手拧断敌人脖子、眼神锐利如刀的军统少校凌啸岳,身上散发着铁血与硝烟的气息。而此刻,镜中倒映出的,却是个典型的江南商人,连眼神都刻意收敛了往日的锋芒,变得温和而内敛,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藏起了所有棱角。他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的“林文轩”,心中暗道:从今天起,凌啸岳已死,活下来的是林文轩。这个认知,带着一丝悲壮,也带着一份决绝。
“沈小姐的记者证用的是《中央日报》的真壳子。”老方忽然压低了声音,目光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墙角的老式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地播放着周璇的《天涯歌女》,那甜腻婉转的靡靡之音,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巧妙地掩盖了他们的对话,“她在南京的人脉背景做得很扎实,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留过洋,父亲是江南有名的实业家……连报社总编辑的签字都是模仿的,笔锋神韵,分毫不差。”
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带进来一阵刺骨的冷风,裹挟着更多的雨意。紧接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笃、笃、笃,节奏明快而富有韵律,像是在敲打着某种无形的鼓点。凌啸岳的神经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手无声地滑向腰间——尽管他知道,在这里,枪并不能轻易示人。转身的瞬间,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惊艳与陌生感攫住了他。眼前的女人穿着一袭月白色的旗袍,料子是上好的真丝,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旗袍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领口别着一枚圆润光洁的珍珠胸针,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散发着低调的奢华。烫成波浪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项,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平添了几分妩媚。这与他印象中那个在朝天门码头,穿着劲装、眼神凌厉、能在百米开外精准射击的女战士沈安娜,简直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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