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喟叹,将走廊里隐约的喧嚣与尘世的浮躁隔绝在外。凌啸岳如同融入墨色的剪影,静立在环形会议桌投下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内袋里的钢笔。那并非寻常书写工具,冰冷的金属轮廓在温热的衣料下,是改装过的消音手枪,保险栓早已悄然打开,蓄势待发,如同他此刻紧绷的心弦。檀香木会议桌泛着幽邃的光泽,十二盏水晶吊灯的璀璨光晕在桌面上流转、碎裂,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禁锢,驱不散盘踞在会议室各个角落的、令人窒息的寒意。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虚伪的客套与致命的危险。
“凌先生是第一次参加我们的‘茶话会’吧?”身旁传来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声。某纱厂老板端着一杯香槟,微微佝偻着身子凑过来,无名指上硕大的金戒指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像极了他此刻急于攀附权贵的心态。
凌啸岳缓缓举杯示意,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谦逊与疏离的弧度:“孙会长抬爱,鄙人不过做点小生意,在这乱世中讨口饭吃,今后全仰仗各位前辈多多提携。”他刻意让尾音带上三分软糯的江浙口音,这是他此刻伪装的身份——“凌文轩”,一个从上海逃难来渝的丝绸商所该有的腔调。然而,在这看似平和的应对之下,他的眼角余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精准捕捉到斜对面沈安娜的每一个细微动静:她正将笔记本摊开在记者专用的皮质手包里,一支纤细的钢笔悬在纸面上方,看似在认真记录孙志远的开场白,实则握着微型相机的手指关节已悄然蓄力,肌肉紧绷,只待最佳时机。
孙志远站在主位前,一身笔挺的定制西装将他愈发富态的身躯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位重庆商会的会长此刻满面春风,眼角的皱纹都挤作一团,仿佛真的在主持一场无关痛痒的商业研讨会:“诸位都是重庆商界的中流砥柱,今日请大家来,是要共商‘大东亚共荣’的商业前景,为皇军与我们的‘经济合作’铺平道路嘛……”他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空洞。
“孙会长真是会开玩笑。”一道冷冽如冰的嗓音突然从东南角响起,瞬间刺破了虚伪的和谐。渡边一郎不知何时已从阴影中起身,军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竟悄无声息,如同鬼魅。他今天换了一身深灰色西装,试图掩盖其军人的凌厉,却仍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缓缓扫过全场,最终,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定格在沈安娜身上,“沈小姐的《中央日报》,最近似乎对‘经济合作’格外感兴趣?连篇累牍的报道,真是辛苦了。”
沈安娜抬眸时,眼底已迅速盈满职业化的、无懈可击的微笑,那微笑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一闪而过的警惕:“渡边少佐说笑了,读者关心的,就是我们新闻工作者所关注的。”她合上笔记本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凌啸岳的目光如电,清晰地看见她右手小指在桌下极快地、不易察觉地轻叩三下——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目标出现”!他的心猛地一沉,顺着她视线偏转的极其细微的角度望去,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停止跳动。
那个坐在孙志远左手第三位的男人,戴着一副玳瑁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显得有些浑浊,却又在不经意间闪过一丝精明。他的指甲修剪得过分整齐干净,甚至透着一股病态的讲究。当他翻动面前的文件时,左手无名指会习惯性地微微蜷缩——这是长期握笔、与文字打交道的人形成的独特职业特征。然而,更让凌啸岳脊背窜起一股寒意的,是对方领带上那若隐若现的暗纹:在水晶灯特定角度的照射下,银线绣成的细密渔网图案,如同毒蛇的鳞片,悄然显露。
“渔夫”!
这个在军统密档里只存在代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日军高级特务,那个一手策划了多起情报泄露、让组织损失惨重的元凶,竟然以重庆总商会秘书长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坐在这儿,与他们咫尺之遥!凌啸岳猛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氤氲了他的面容,恰好遮挡住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和眼中闪过的惊涛骇浪。一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被那个代号和那张隐藏在金丝眼镜后的脸所攫取。他想起三天前牺牲的联络员老张,那个总是笑嘻嘻、爱抽劣质烟草的汉子,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鲜血在冰冷的砖墙上画下的,正是这个令人心悸的渔网图案!老张的血,仿佛还残留在他的记忆里,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关于兵工署第三工厂的‘设备检修’计划——”孙志远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八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强行拉回会议桌中央,“松井君提议由我们商会负责协调运输事宜,这可是为皇军效力、为重庆商界谋利的大好机会,不知哪位愿意承接?”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期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