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雨,总带着一股子说来就来的蛮横。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混着尘土与若有似无血腥味的水花,噼啪作响,仿佛要将这座山城的秘密都冲刷出来。凌啸岳半扶半搀着沈安娜,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进贫民窟深处那条狭窄得几乎容不下两人并行的巷子时,两人身上那套曾象征体面的藏青色西装,早已被血污与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在身后青石板路上拖出两道蜿蜒扭曲的暗红轨迹,宛如两道狰狞的伤疤。
这边。老方那间不起眼的修表匠铺子,蜷缩在巷子最深处,像一只警惕的老猫。褪色的木招牌方记修表在风雨中吱呀作响,随时可能散架。门一声开了道缝,露出老方那张戴着老花镜的脸。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唯唯诺诺,仿佛只会与齿轮弹簧打交道的中年男人,此刻镜片后的眼睛却锐利如鹰,迅速扫过两人的伤口,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判断:左臂贯穿伤,右肩擦伤,还好没伤到骨头。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
铺子后间是间约莫十平米的密室,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旧木头和淡淡的霉味。墙上挂满了各式修理中的旧钟表,从精致的怀表到笨重的座钟,它们的指针仿佛凝固了时光,唯有那无处不在的滴答、滴答声,在这密闭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击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沈安娜咬着一条粗毛巾,任由老方用烧得滚烫的烈酒清洗伤口,那刺骨的疼痛让她浑身一颤,冷汗顺着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尖凝成水珠,却硬是从喉咙里没挤出一点声响,只有额角青筋微微跳动,泄露了她的隐忍。凌啸岳靠在一张褪色的藤椅上,正费力地解开那条同样染血的领带,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方才突围时,为掩护沈安娜,他的左臂被一颗流弹撕开了道狰狞的口子,皮肉外翻,此刻虽已止血,但稍一牵动便痛彻心扉。
秦队长那边怎么样?凌啸岳打破了沉默,声音因失血和疲惫而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老方正在给沈安娜的右肩缠纱布,手法熟练而轻柔,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继续手上的活计,声音低沉地回应:刑侦队和特高课的人在朝天门码头那边交火了,具体伤亡不明。但秦队长的目的达到了,他故意把水搅浑,渡边那个老狐狸的注意力,现在全被吸引过去了。
话音刚落,沈安娜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这猛地牵动了肩上的伤口,疼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凌啸岳立刻条件反射般前倾身体想去扶住她,却被女人投来的一道清冷眼神制止了。那眼神里有倔强,有不容置疑,还有一丝深藏的脆弱。文件。她喘着气,用没受伤的左手从湿透的手包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包,油纸的防水性终究抵不过这场瓢泼大雨,里面的微型胶卷和几张照片在水中浸泡后微微发皱,边缘有些模糊。商会会议记录,孙志远和日方军火商的密会照片......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湿漉漉的宝贝摊在一张干净的绒布上。
当一张带着温和微笑的证件照从纸包里滑出,轻飘飘地落在桌上时,密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墙上钟表的滴答声都似乎变得遥远。照片上的沈煜默,这个总是沉默寡言、埋首于故纸堆中的档案员,此刻定格的笑容温和得像春日暖阳,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腼腆。凌啸岳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拾起照片,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年轻人的脸庞,那触感冰凉而光滑,与记忆中那个总是默默递上热茶的青年重合。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而压抑的叹息,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空气都吐尽。
他本来可以撤离的。老方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从那个陪伴多年的工具箱底层,翻出一个沉甸甸的铝制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整齐码着三支擦得锃亮的勃朗宁手枪和若干子弹,沈先生是故意引爆手榴弹的,他算准了特高课的反应时间,就是为了给你们争取那宝贵的几分钟。
沈安娜的身体猛地一僵,突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掐出几道弯月形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她想起最后那次在咖啡馆接头,沈煜默一反常态地多说了两句话,眼神也格外明亮,还塞给她一块包装精美的桂花糕,说那是他家乡苏州的特产,让她尝尝鲜。当时她只当是寻常的告别,还笑着打趣他是不是有什么喜事,现在想来,那些反常的举动,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全都是诀别的信号啊!女人猛地别过头,倔强地看向窗外,雨水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她映在窗上的身影,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眶此刻已悄然泛红,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肯让一滴泪水落下。她不能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凌啸岳将那张从孙志远保险柜里抢出来的计划草图缓缓展开,泛黄的羊皮纸上,用红墨水标注着许多奇怪的符号和地点。码头、军火库、电厂、广播电台......他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出连线,眉头紧锁,这些都是重庆的要害设施,但标注的时间点完全混乱,东一个西一个,根本不成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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