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离开后的第七天,我打翻了整瓶伏特加。酒液在厨房地砖上蔓延,散发出凛冽的谷物香气。我蹲下来擦拭,抹布划过瓷砖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店里格外刺耳——往常这个时候,安娜该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往面团里倒酒了。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是安娜发来的照片:莫斯科公寓的窗台上,她用面团捏的小熊正晒着太阳。小熊戴着歪歪扭扭的厨师帽——显然是她用我的照片当模特。
"你的替身。"消息紧接着跳出来,"但没本人好吃。"
我笑着打字回复,手指在屏幕上留下伏特加的气味。这七天里,所有东西都沾上了这种味道——毛巾、围裙、甚至我的枕头。就像安娜还在这里,只是隐形了。
晚上九点,视频通话准时响起。安娜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她母亲家的厨房,橱柜上挂着一串大红辣椒——我上周寄去的哈尔滨特产。
"Привет!"她鼻尖上沾着面粉,"看我做对了没有?"
镜头转向案板,上面摆着六个包子,皱褶捏得堪称完美——如果忽略那些东倒西歪的造型。最右边那个甚至裂开了口,像在嘲笑我的教学水平。
"褶子要顺时针捏。"我凑近屏幕,"像这样..."
我的手指在空气中示范着动作,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模仿她教我的列巴手法。安娜似乎也发现了,蓝眼睛弯成月牙:"我们变成对方了。"
她转身去拿蒸笼时,我瞥见冰箱上贴着我们的合照——在中央大街的雪人前,她往我耳朵上挂了两只饺子当耳环。照片旁边钉着密密麻麻的文件:签证申请表、体检预约单、公证处地址...最上面那张用红笔圈出"配偶签证面试可能耗时3-6个月"。
"该你啦!"安娜的声音把我拉回屏幕前,她举起一本翻开的菜谱,"今天学这个。"
《俄式家常菜大全》第37页——她临走前塞给我的那本。标题是手写体俄文,像一群跳舞的小人。我结结巴巴地念起来:"Борщ...呃...需要...свекла..."
"是свёкла!"安娜大笑,"你念得像在说'斯维特拉娜要拉肚子'!"
我们就这样隔着屏幕互相折磨。她坚持用中文念我的哈尔滨菜谱,把"锅包肉"读成"锅巴漏";我则把俄语菜谱念得让她的猫炸毛。但每当夜深,莫斯科的黄昏笼罩她的金发,哈尔滨的晨光爬上我的肩膀时,那些错误的发音就会编织成奇妙的网,把八千公里的距离缩短成一个屏幕的厚度。
第二十三天,王大爷拄着拐杖来了:"丫头呢?"
"回莫斯科了。"我正往"涅瓦河畔的哈尔滨"里加新配料——安娜寄来的俄式酸奶油。
老头儿咂咂嘴:"那你现在做的不正宗啊。"
"这才是正宗的。"我把面包推进烤箱,"爱情本来就会改变配方。"
王大爷若有所思地走了,留下半杯没喝完的格瓦斯。我盯着杯沿的泡沫,想起安娜说这饮料在俄罗斯叫"хле6ный квас"——直译是"面包饮料"。我们的人生也像这样,不断被翻译,被重新定义。
下午收到安娜的包裹,拆开是一瓶琥珀色的液体和歪歪扭扭的中文字条:"妈妈做的接骨木花果酱,加在面团里!"我尝了一口,甜味中带着松木的气息,像把整片莫斯科郊外的森林含在嘴里。
当晚视频时,安娜背后多了个白发妇人——她母亲。这位巴布什卡(俄语:祖母)不会说中文,但坚持用电子词典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面包店有多大?年薪多少卢布?"当问到"能不能让安娜每周吃上红菜汤"时,安娜抢过手机冲进卧室。
"别介意。"她耳根发红,"俄罗斯妈妈都这样。"
我却在想另一个问题:"如果...签证下不来呢?"
屏幕那端沉默了几秒。安娜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那是我用面团烤的,上面刻着中俄国旗。
"那我就..."她突然切换成俄语,语速快得像在吵架,最后蹦出个中文词,"偷渡!"
我们同时笑起来,笑声撞在各自的屏幕上,震碎了那瞬间的阴霾。但挂断后,我盯着移民局官网的"拒签案例"看了整夜。
第三十一天,我的俄语已经能应付简单对话,安娜的中文却突飞猛进——她报了个线上课程,老师是哈尔滨人。现在她会在视频里字正腔圆地说:"请出示您的健康码。"然后自己笑倒在沙发上。
"今天学面试用语。"她举起笔记本,上面写满拼音,"请-问-你-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
我胸口一紧。移民官确实会问这个。安娜继续念:"因-为-什-么-喜-欢-对-方?"
"因为你往我汤里倒伏特加。"我脱口而出。
安娜愣了下,突然用俄语说了很长一段话,语速快到电子词典都跟不上。最后她凑近镜头,睫毛几乎碰到屏幕:"翻译过来是——'爱是你允许我搞砸你的厨房,还觉得那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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