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重生》
——论树科粤语诗《话噈话初心》的在地性书写
文/元诗
在中国当代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始终是一条若隐若现的暗流,它既是对标准汉语霸权的一种抵抗,又是对日渐消失的地方性知识的一种挽留。树科的《话噈话初心》以粤语为载体,表面上戏仿《三字经》的经典句式,实则完成了一场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深刻解剖。这首诗通过"学"与"初心"的辩证关系,在音韵的跌宕与方言的质感中,构建了一个关于成长异化的寓言。当我们细读"人之初,性本善/点知三岁俾呃利是钱……"这样的诗句时,不仅能感受到粤语特有的音律之美,更能体会到一种文化记忆的复苏与当代生活的荒诞。
从形式上看,《话噈话初心》采用了中国传统蒙学经典《三字经》的起兴方式,却在后续发展中彻底颠覆了原型的教化功能。开头"人之初,性本善"直接挪用《三字经》的经典语句,制造了读者对道德训诫的阅读期待,然而紧接着的粤语表达"点知三岁俾呃利是钱"立即打破了这种期待。这种断裂感恰如本雅明所说的"震惊效果",传统道德箴言与现代生活经验之间的鸿沟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诗句中的"呃利是钱"(骗压岁钱)这一细节,以孩童时期的天真受骗经验,解构了"性本善"的理想主义预设,为全诗奠定了一种反讽的基调。这种通过方言实现的经典解构,令人想起黄灿然在《必要的角度》中提出的观点:"方言往往能说出普通话说不出的真相"。
诗歌的第二节"细个阵,嘟想学/学嚟学去,学嘟玩咗……"通过粤语特有的副词"嘟"(都)和动词"玩咗"(白学了)的运用,刻画了童年时期学习与游戏界限模糊的状态。这里的音韵处理尤为精妙,"学"(hok6)与"咗"(zo2)在粤语中形成押韵,而"嘟"(dou1)作为声调变化又制造了韵律的波动,模拟了儿童学习时注意力不断转移的心理节奏。这种语音与语义的高度统一,体现了诗人对象声词美学潜力的深度挖掘。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方言写作策略与古代诗词中"谐音双关"的传统一脉相承,如同王士禛在《带经堂诗话》中所言:"诗中用方言俗语,必如此方妙。"树科通过粤语的音韵特质,复活了这一近乎失传的诗艺。
随着诗歌的推进,"大咗啲,心想学/身唔学,身唔喺当初……"揭示了青春期身心分裂的普遍困境。粤语中"身唔学"(身体不学习)与"身唔喺当初"(身体已不是当初)的表述,通过方言特有的否定形式"唔",强化了意识与身体之间的疏离感。这种表达方式在标准汉语中难以找到完全对应的词汇,恰恰展现了方言在表现特定生存体验时的不可替代性。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曾指出:"俗语往往能道出雅言所不能道之境界。"树科的诗句印证了这一判断,方言在此成为解剖现代人异化状态的手术刀。
诗歌第四节的"大个咗,学人哋/学江湖,学学唔同天……"展现了成年后社会化过程的残酷真相。粤语"学人哋"(学别人)与"学江湖"的递进,暗示了从模仿他人到融入世俗规则的蜕变,而"学学唔同天"(学着学着就变天了)则以天气变化的隐喻,道出了价值观在适应社会过程中的扭曲。这种表达与鲁迅在《野草》中"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的困境遥相呼应,只是树科通过粤语的日常表达,赋予了这种哲思以更接地气的形式。诗句中"学"字的重复出现,形成了一种语义上的"累赘修辞",暗示了学习行为的异化——从求知的本能堕落为生存的策略。
结尾"生到老,学到老/学到善人吔亏在眼前……"彻底颠覆了《论语》中"学而时习之"的乐观主义传统。粤语俗语"吔亏"(吃亏)的运用,以饮食动作的具象化表达,强化了道德理想主义在现实面前的挫败感。这种处理令人想起北岛在《回答》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的悖论表达,但树科通过方言特有的生动性,将这种存在主义式的洞察转化为更贴近日常生活的智慧。全诗以"初心"始,以"眼前"终,完成了一个从理想主义到现实主义的精神循环,而粤语在此过程中既是表达的媒介,又是意义的共谋者。
从诗学传统来看,树科的创作延续了中国诗歌"以俗为雅"的美学路径。宋代诗人杨万里就善于将方言俗语点化为诗,他在《插秧歌》中写道:"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这种对民间语言的吸收与转化,在树科的诗中得到了当代性的发展。不同的是,树科面对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语言生态——粤语既是区域性方言,又是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强势方言;既承载着传统文化记忆,又必须应对普通话的霸权地位。诗人通过"话噈"(絮叨)这一看似随意的口语表达作为标题,实则暗示了诗歌作为"抵抗遗忘"的文化实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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