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先生最后那句话,像根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楔进了每个人的骨头缝里。“……那东西……还没走干净……这笔账……它……会回来算的……” 声音又哑又冷,带着一股子从坟头子上刮下来的阴风,吹得人后脊梁的寒毛“唰”地全立起来了。
没人敢吱声。连爹那压抑的呜咽都停了,只剩下柴堆余烬里偶尔爆出的一点“噼啪”声,还有旁边本家婶子压得死死的、断断续续的抽泣。空气沉得像灌了铅,压得人胸口发闷,喘气都费劲。
郭大先生佝偻着背,像棵被雷劈透了心的老枯树,再没看我们一眼。他枯瘦的手攥着那枚暗红色的兽头铃铛,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回那头黑骡子旁边。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木头人偶。他抓住鞍鞯,费力地、几乎是爬着翻上了骡背。黑骡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沉重,不安地打了个响鼻。郭大先生枯瘦的双腿轻轻一夹,骡子调转方向,驮着他佝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融进了老林子边缘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连个蹄声都没留下,就那么消失了,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他一走,那股子沉甸甸压在人心口的、冰冷的威压才像是松开了点。但留下的,是更深、更刺骨的寒意。
“根子!”爹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破锣在刮,“去……去喊人!按郭大先生吩咐的办!”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糊满了泥灰和泪痕,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但眼神里那点活气儿,像是被刚才那把火烧尽了,只剩下一种被抽干了魂儿的木然。
根叔抹了把脸,脸上的肌肉都在抖,重重点了点头,转身又朝屯子里跑去。
剩下的人,像被抽了筋的泥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爹走过去,蹲在那一小堆还散发着刺鼻焦糊味、混杂着黑色骨殖和灰烬的余烬旁。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就被血、汗、泥浆糊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褂子,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把那些滚烫的骨灰往里扒拉。他的手被烫得通红,起了燎泡,却像是感觉不到疼。那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最后,他把那包着灰烬的破褂子紧紧抱在怀里,佝偻着背,像个没了魂的木偶,一步一步,朝着屯子里挪去。月光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地上,扭曲变形。
我看着爹的背影消失在屯口,又看看旁边靠着老榆树根、被铜钱和黄符死死镇住脖子的三姑奶,再看看那堆散发着恶臭、被污血烂泥糊得严严实实的树洞,最后目光落回地上那滩被烧得焦黑、没了头的瘸子黄皮子烂肉上。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我淹没了。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瘫坐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后来咋回的屯子,我脑子都是木的,记不清了。只记得根叔带着人,扛着连夜赶出来的薄皮柳木棺材回来了。三姑奶被小心翼翼地抬了进去。没人敢碰她脖子,那三枚暗绿的铜钱和底下压着的黄符三角包,就原封不动地在那儿。棺材盖合拢前,我看到三姑奶那张脸,蜡黄蜡黄的,嘴巴微微张着,眼皮耷拉着,露着一点浑浊的眼白。脖子侧面,那个被镇压的鼓包,在昏暗的油灯下,似乎……还在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七根又粗又长、散发着新鲜木头味儿的柳木钉,被根叔用斧头背,一根一根,狠狠地钉进了棺材盖的边缘!“梆!梆!梆!”声音在死寂的屯子里传出去老远,每一声都敲在人的心尖子上。棺材钉死了,像封住了一口装着活鬼的匣子。
埋人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灰白色的天光,像块脏兮兮的裹尸布,盖在靠山屯上空。爹抱着那包着灰烬的破褂子,走在最前面,像个游魂。根叔他们抬着那口轻飘飘、却又沉得压死人的柳木棺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最背阴的那片乱葬岗走。那地方,连大白天都阴森森的,老辈人说下面埋的都是些横死的、没人收的孤魂野鬼。
坑挖了七尺深,底下冰凉刺骨,泥土都带着一股子陈年的腐味儿。棺材被头朝下,直挺挺地竖着放了下去。那姿势,看着就让人浑身发毛。三块从后山老石塘里刚凿出来、还带着水汽和土腥味的青石板,被吭哧吭哧地抬过来,一块压着一块,死死地盖在了棺材顶上。沉重的青石板压下去的时候,我似乎听到棺材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像是木头被挤压的“嘎吱”声。
新土盖上,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包。没有碑,连个记号都没有。只有那三块冰冷的青石板,像三只巨大的、没有眼睛的眼睛,死死地嵌在泥土里,镇着底下那口头朝下的棺材。
爹把那包着灰烬的破褂子,埋在了旁边一个浅浅的小土坑里。他跪在那儿,用手拍实了土,就那么呆呆地跪着,对着那片新土,一动不动。直到日头爬得老高,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疼,根叔才硬把他搀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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