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给予的,不仅仅是救命的恩情和物质的关怀,更是一种将他视为“人”、视为“同袍”、视为“羽陵部男儿”的认同感。这种认同感,对于萧隼这样重义气、直肠子却长期被漠视的汉子而言,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有分量。他看向顾远的眼神,从最初的警惕、感激,渐渐变成了深沉的敬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心防,在日复一日的温暖浸润下,悄然瓦解。
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在帐篷外呜咽盘旋,试图钻过每一道缝隙,却被厚实的毡毯牢牢挡住。帐篷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将一方小小天地烘烤得暖意融融。跳跃的火光在顾远和萧隼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一张矮几摆在软榻前,上面放着两只粗陶大碗,一只烤得金黄流油、香气四溢的肥嫩羊腿,还有一小坛刚刚拍开泥封的烈酒。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与烤羊肉的焦香混合在一起,勾动着人最原始的欲望。
顾远脱去了厚重的狼裘,只着一件深色窄袖常服,盘膝坐在矮几一侧的皮垫上,姿态放松而随意。他拿起酒坛,将清冽的酒液稳稳地注入两只大碗中,酒水撞击碗壁,发出悦耳的声响。
“来,萧隼兄弟,”顾远端起自己面前那碗酒,火光映在他眼中,跳动着暖意,“今日风雪暂歇,当浮一大白!一是贺你伤势大好,筋骨复健;二是祭奠鹰愁涧上,那些战死的契丹好儿郎!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干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豪迈和沉甸甸的承诺。
“大都尉……”萧隼坐在矮几另一侧,身上穿着顾远赠予的新狼裘,胸口伤处已不再剧痛,但被这声“兄弟”和那祭奠战死袍泽的话语激得热血上涌。他端起碗,手臂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碗中的酒液晃动着,映出他眼中瞬间涌起的泪光。“干!”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仰起脖子,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液体如同一条烧红的铁线,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瞬间点燃了全身的血液,也冲垮了最后一丝拘谨。一股热流直冲头顶,连带着胸中积压许久的郁气都似乎要喷薄而出。
顾远也痛快地干了碗中酒,放下碗,脸上泛起一层酒意的微红,更显豪爽。他拿起小刀,熟练地从羊腿上片下最肥美的一大块肉,直接放到了萧隼面前的盘子里。“趁热,快吃!这塞北的寒风,就得靠这烈酒和肥羊来扛!”他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给自家兄弟夹菜一般。
萧隼看着盘中那块油亮喷香的羊肉,又看着顾远那毫无架子的亲切笑容,心中最后一点“尊卑有别”的念头彻底烟消云散。他抓起肉,狠狠咬了一大口,油脂的丰腴和盐巴的咸鲜在口中爆开,混合着尚未散去的酒气,带来一种酣畅淋漓的满足感。
顾远又给两人的碗里满上酒。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自己也片了块羊肉慢慢嚼着,目光偶尔扫过炭火,偶尔落在萧隼身上,带着一种兄长般的温和与鼓励。帐篷里一时只剩下咀嚼声、炭火的噼啪声和外面隐隐的风声。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酝酿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氛围。
几口酒肉下肚,萧隼感觉浑身都热了起来,连带着舌头也灵活了许多。他看着顾远,借着酒劲,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大都尉……您……您为何待我这般……这般好?”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我不过是一个迭剌部的小卒,还……还差点死在半道上……”
顾远放下手中的小刀,拿起一块布巾擦了擦手,动作从容。他抬眼看向萧隼,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为何?”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弧度里似乎藏着无尽的感慨。“萧隼,你腰间那九环银鞘,便足以说明一切。你是迭剌部的刀锋,是契丹的勇士!我顾远敬重的,便是你这样的好汉子!更何况……”他端起酒碗,却没有喝,指腹缓缓摩挲着粗粝的碗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更何况,你今日的遭遇,你那些战死兄弟的遭遇,根子……恐怕也在我顾远身上。”
萧隼一愣,酒意似乎都醒了几分:“根子在您?”
顾远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要穿透帐篷,看向那遥远而复杂的权力旋涡。“你可知,阿保机王子为何能精准地在鹰愁涧设伏,截杀古力森连?”
萧隼茫然地摇摇头。他只知道执行命令。
顾远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萧隼耳中:“因为我‘告诉’了张三金,苗疆危急!我‘告诉’他,李克用勾结耶律阿保机,意图控制苗疆,夺取拜火教根基,我顾远性命垂危!这才引得古力森连率精锐驰援!这消息,便是我递出去的引子!”
萧隼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滚圆:“您……您是故意引他们来的?!”
“不错!”顾远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锋芒,“苗疆已是我囊中之物,拜火教在那里的势力已被我连根拔起!我伪造了他们与当地叛贼金蜈圣手两败俱伤的假象。但我需要张三金相信苗疆真的失控了,相信他派去的‘得力干将’我顾远真的岌岌可危了!只有这样,他才会派出古力森连这样的核心力量,阿保机大人也才有机会重创拜火教!”他顿了顿,看着萧隼震惊的脸,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只是,我虽借阿保机大人之手除去了张三金的爪牙,却也……亲手将你和你的兄弟们,送入了鹰愁涧那炼狱般的战场!这,难道不与我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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