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野刚想再开口试探,远处主道上突然传来陈大奎一声粗嘎的吆喝:“老王头!磨蹭什么呢!厂领导等着看新区的规划呢,赶紧的,把去年那批报废龙门吊的最终处置报告给我找出来!立刻!马上!”
王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被鞭子抽中。他猛地低下头,加快了手中粉笔标记的速度,不再看林野一眼,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危险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他佝偻的背影在闷热浑浊的空气中,显得更加单薄和脆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林野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半截烟在废弃钢锭上用力摁灭。他站起身,没有再说话,拿起记录板,转身离开了那个角落。陈大奎那声吆喝,像一道冰冷的锁链,瞬间锁死了刚刚撬开一丝缝隙的门。但王海那麻木语调下泄露的惊人信息,已经像一颗烧红的种子,深深烙进了林野的脑海。耗材虚高,废料低报……这巨大的剪刀差,就是陈大奎吸食车间血肉的管道!
突破口找到了,但这管道,被一头凶兽死死地守着。
风暴的旋涡中心,陈大奎那张肥腻的脸,阴云密布。他那双细小的眼睛,像淬了毒液的玻璃珠,透过办公室油腻的玻璃窗,死死钉在远处角落里林野和王海短暂接触的身影上。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林野那小子突然频繁地在仓库和废料区附近晃悠,以及王海那个老棺材瓤子反常的停顿,都像针一样狠狠扎进他的神经。一股暴戾的邪火“腾”地在他胸腔里烧了起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还有那老不死的哑巴,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勾勾搭搭?找死!
报复来得迅猛而精准,带着陈大奎特有的粗暴和羞辱意味。
第二天工前会,陈大奎腆着肚子站在队列前,唾沫横飞地训完话,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般扫过人群,最后“不经意”地落在林野身上。
“小林啊,”他拖长了调子,脸上挤出一丝假得令人作呕的“关怀”,“年轻人嘛,不能光埋头搞技术,得全面发展。厂里最近在抓高空作业规范,安全意识要加强!我看你理论知识不错,实践也得跟上。这样,三号跨那边新上的主梁焊缝,高空探伤复查的活儿,就交给你了!好好体验体验,练练胆子!”
话音落下,队列里瞬间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三号跨主梁!那是厂里最高的作业点之一,离地近四十米。狭窄的检修平台悬在半空,常年风吹日晒,锈蚀得厉害,扶手栏杆看着都让人心里发毛。探伤复查需要携带沉重的仪器,在那晃悠悠的平台上操作,稍有不慎……这哪是“练胆子”,分明是往鬼门关里推!
林野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但迎着陈大奎那充满恶毒笑意的目光,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绷紧,硬生生把涌到嘴边的反驳咽了回去,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几天后,车间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贴出了一张崭新的“月度绩效考核公示”。林野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跟着的评语却像一盆冰水混合物,兜头浇下:“工作态度消极,主动性差,多次未能及时完成辅助性工作任务。安全意识有待加强(注:高空作业复查期间表现迟疑)。”
白纸黑字,盖着鲜红的车间公章。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野的名字上,也烫在所有围观工人的眼里。车间里原本对林野抱有同情或只是冷眼旁观的窃窃私语,风向悄然转变。
“啧,看着挺老实,原来这么懒散?”
“就是,连辅助的活儿都干不好,还挑三拣四想转岗?”
“高空作业那事儿我听说了,吓得腿都软了,耽误大家进度……”
“陈主任给他机会锻炼,还不知好歹……”
那些有意无意飘进耳朵的议论,像细密的牛毛针,扎在林野的皮肤上,刺进他的心里。他走在车间里,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目光变得复杂:怀疑、鄙夷、幸灾乐祸……陈大奎轻飘飘的几笔评语和几句暗示,就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懒惰、怯懦、不堪大用的形象。无形的墙,在无声中筑起。林野发现自己去开水房打水时,旁边的人会下意识地避开;午休时他常坐的角落,也变得格外“清净”。一种冰冷的孤立感,像车间里无处不在的金属粉尘,无声地包裹上来。
深夜,万籁俱寂。白日里机器的轰鸣和钢铁的撞击声早已沉寂,偌大的厂区像一个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陷入沉睡,只有远处铁路编组站偶尔传来一两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撕裂这沉重的寂静,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探伤车间深处,巨大的三号跨区域却亮着惨白的工作灯,将下方纵横交错的钢架结构投射出狰狞扭曲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冷却的机油味和一种高空特有的、带着寒意的风。
林野独自一人,悬在近四十米的高空。脚下是狭窄得仅容一人站立的检修平台,锈蚀的钢板在夜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冰冷的金属栏杆握在手里,触感粗糙而湿滑。高处的风毫无遮挡,带着哨音,狠狠抽打在他单薄的工装上,带走仅存的热量,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高空稀薄空气特有的凉意,刺得肺管子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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