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地下室,太平间看守室。浑浊的空气中悬浮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腐朽气息的混合物。油腻腻的办公桌上,一摊凝固的泡面汤渍旁,静静地躺着一张纸。
一张浅黄色的、印着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抬头的纸张。
它冰冷,僵硬,边缘锋利得如同冰片,仿佛稍不留神就能割破手指。上面密密麻麻打印着冰冷的黑色宋体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刚从冷冻库里取出的铁钉,带着凛冽的寒意,一根根扎进陈默空洞、布满血丝的视野里:
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病人费用催缴通知单
住院号:2023*** 姓名:李秀兰 科室:肾内科
截止2023年11月15日(死亡)累计欠费总额: 人民币柒万捌仟叁佰贰拾贰元整(¥78,322.00)
请家属(陈默)于收到本通知单后七个工作日内,前往医院财务处(门诊三楼)缴清全部欠款。
逾期未缴纳,本院将保留通过法律途径追缴欠款的权利,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包括但不限于纳入失信名单、强制执行财产、冻结银行账户等)由欠款人自行承担。
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财务处 2023年11月16日
这张纸的重量,远远超过了昨夜他在建筑工地扛过的、压弯脊梁的所有钢筋的总和。 七万八千三百二十二块! 这几个冰冷的、由宋体字构成的数字,组合成一个庞大狰狞的天文数字,像一块从天而降、铭刻着冰冷债务的巨大墓碑,轰然砸落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母亲李秀兰那刚刚覆盖上廉价白布、尚未来得及送入火化炉的遗体之上。也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陈默那颗早已被生活碾压得只剩下一层薄壳、此刻又刚刚承受丧母之痛、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上。
刚刚在太平间阴暗的角落里,为了争取那最冰冷、最卑微的归宿——一个三百八的木盒子装骨灰,他卑微地鞠躬,额头抵着冰凉粗糙的地砖,尊严早已碾落成泥。那窒息般的绝望尚未完全沉淀,甚至连母亲的体温似乎都还未彻底散去,这根冰冷的绞索,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精准地套上了他的脖颈。冰冷,坚硬,带着法律条文和威权的铁锈味。
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王姨和殡仪馆那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脸上挂着职业性麻木表情的工作人员,从火化炉那扇散发着地狱般热浪的铁门前架出来的。那扇厚重的、印着“肃静”二字的不锈钢炉门,在他眼前曾经无比巨大,像一个吞噬一切的怪兽之口。他只记得额头重重磕在滚烫炉门边缘时,那皮肤瞬间焦糊的剧痛和眩晕;只记得口腔里浓得化不开的、带着铁锈甜腥的血腥味;只记得眼前骤然被无边无际、浓墨般的黑暗吞噬,仿佛溺入了万米深的海沟。
此刻,他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垃圾,瘫坐在殡仪馆等候区冰冷、坚硬、带着金属特有寒气的长椅上。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刺骨的墙壁,那寒意透过薄薄的单衣,一丝丝钻进骨髓,冻僵了他的脊椎。他低着头,脖颈仿佛失去了支撑头颅的力量。目光死死地、如同被铸焊般,胶着在那张催命符般的黄色通知单上。视线聚焦在那串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数字上——¥78,322.00——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穿透,从中盯出血来。
身体的疲惫沉重得难以形容,每一寸肌肉都像是灌满了湿透沉重的泥沙,连抬一下手指都感觉重若千钧。手臂上,昨天卖血换来的那几百块钱留下的新鲜针孔,此刻正传来一阵阵灼热的、伴着脉搏跳动的刺痛。后脑勺被撞的地方,闷痛如同不断擂响的低沉鼓点,持续不断地啃噬着他脆弱的神经线。巨大的空洞感从心脏的位置弥漫开来,迅速吞噬了他所有的知觉。悲伤?那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巨额债务冻结了。此刻占据他整个胸腔的,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和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比这殡仪馆的冷气更加刺骨。
失信名单?强制执行?冻结账户? 他还有什么可以被剥夺的? 母亲没了。 那个破败的、租来的小屋,那个勉强称作“家”的地方,随着母亲的离去,也彻底消失了。 学业?早已在母亲一次次病危通知书和医药费账单的重压下摇摇欲坠,破碎不堪。 他这个人,连同他那点仅存的、被生活反复捶打后勉强维持的体面,早已在一次次的卖血、求告、卑躬屈膝中,被命运无情地碾碎,混入了脚下的尘土之中。
王姨红肿得像熟透桃子的眼睛布满血丝,她紧挨着陈默坐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同样皱巴巴、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白色信封。那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陈默昏厥后,面无表情地塞到她手里的。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道浅浅的指痕。 “这个…是刚才那个闺女…”王姨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就是…就是急诊室那个叫林薇的姑娘…托护士转交到这里的…”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一块苦涩的硬物,“说是…给办后事用的…让我一定…交到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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