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包裹着不锈钢皮的太平间大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里面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然而,那冰冷的触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地烙印在陈默的骨髓里。每一步挪动,都像拖着无形的镣铐,沉重无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踉跄着走出医院回到那家工厂的,身体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机械执行着“回去”的指令。
鑫辉电子厂的大门在清晨灰蒙蒙的天光下敞开着,像一个疲惫张开的巨口。工厂特有的噪音和混合气味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陈默拄着拐,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刚挪到门口传达室附近,一个穿着廉价保安制服、歪戴着帽子的年轻保安就斜刺里冲了出来,一脸凶相地拦在他面前。
“站住!陈默是吧?”保安的声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驱赶的意味,“王主管说了!你他妈擅自脱岗,搅乱生产秩序,还砸了工厂的手机(陈默这才想起自己掉在车间地上的破手机)!严重违反厂规!你现在已经被开除了!赶紧滚!滚回宿舍把你的破烂收拾干净,马上给我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开除? 如此轻易,如此冷酷的两个字,像两记耳光狠狠抽在陈默麻木的脸上。他甚至没有感到愤怒,只觉得一阵荒谬的冰冷。母亲冰冷的遗容还在眼前,手臂的灼痛依旧清晰,咳血的腥甜还在喉头萦绕……而他为之付出健康、尊严乃至母亲临终都无法陪伴的代价的地方,此刻正像驱赶一条丧家之犬一样驱赶着他。
他想辩解,想嘶吼,想控诉那点胶机喷出的热胶,想控诉那支敷衍的牙膏,想控诉那张冰冷的工资条和人事科那张刻薄的脸……但所有的声音都被巨大的疲惫和更深沉的绝望死死堵在喉咙里。他张了张嘴,只发出一阵沙哑破碎的呛咳声。
保安见他不动,更加不耐烦,伸手就要推搡:“听见没有?!聋了?!赶紧滚!” 陈默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盯着保安。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乞求,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冰冷。保安被他看得心里莫名地一毛,伸出来的手僵在了半空,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妈的,晦气!”
陈默不再看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沉默地向宿舍B栋挪去。每一步都像是在踩着自己的尊严前行。
推开412宿舍那扇布满划痕的绿色铁皮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臭、脚臭、泡面味和霉变的浑浊气味再次将他包裹。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刚下夜班的工友或躺或坐,看到他进来,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眼神各异:有冷漠的扫视,有毫不掩饰的嫌弃(仿佛他身上带着太平间的晦气),有几分不屑的幸灾乐祸,也有那么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麻木同情。没有人说话,宿舍里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和拐杖点地的声音。
他艰难地爬上那张冰冷的上铺。棕垫上还残留着他离开时咳出的暗红色血迹。他所有的“财产”一目了然:一个印着超市Logo的破旧尼龙行李袋(入学时买的),里面是几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换洗衣物;一条薄得像纸、边缘磨损的旧毛巾;一个掉了瓷、磕瘪了的搪瓷杯;还有一本边角卷起、纸张泛黄的高中英语词典——这是他仅存的、与“知识”相关的物件。
他沉默地将这些东西一件件塞进行李袋。动作机械而缓慢。当他把那本旧词典也塞进去时,指尖拂过粗糙的封面,停顿了零点一秒。这本曾承载着“知识改变命运”最后幻想的书,此刻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枕头旁那个沾血的廉价塑料袋上。深蓝色的毕业证硬壳在里面若隐若现,上面大片深褐色的血迹如同丑陋的伤疤。他伸出手,没有打开塑料袋,只是用指尖隔着那层薄薄的塑料,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被污血浸染的校徽。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底的、死寂的麻木。这曾是他和母亲全部的希望,如今只是这肮脏行囊里一件沉重的、无言的耻辱证物。他拿起塑料袋,一并塞进了鼓鼓囊囊的行李袋深处,如同埋葬一个不堪回首的秘密。
拉上行李袋的拉链,那声音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背上这个简陋的行囊,再次成为他全部的家当。腋下的拐杖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环顾了一下这个拥挤、破败、充满了屈辱和冰冷回忆的牢笼,目光扫过那些各异的脸孔,没有任何停留。然后,他沉默地转身,一步步挪下床铺,走出了412宿舍的门。
没有告别,也不需要告别。他与这里的一切,本就不曾有任何温暖的联结。
刚走出B栋宿舍楼,那个保安如同盯梢的鬣狗,立刻又出现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完成任务般的催促:“收拾完了?赶紧走!别磨蹭!王主管交代了,看你收拾完立刻送你出厂门!”他跟在陈默旁边,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像是押送一个危险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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