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更深刻，触及了权力制衡与人性幽暗。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林默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陈浩发来的一个直播链接，附言：“王大妈又开播了！神助攻！”
林默心中一动，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开了链接，将手机声音外放。
王大妈王翠芬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她家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小客厅。她没在推销“安魂仪”，而是捧着一本厚厚的、边角都磨破了的相册，眼眶有些红。
“…老铁们，家人们！看了李教授的话，大妈心里也堵得慌。啥宿命不宿命的，大妈不懂那些大道理。”王大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却异常真挚，“大妈就说说自己。我男人，妞妞她爸，走那年，妞妞才五岁。他这人吧，没啥大本事，在厂里就是个普通工人，脾气还倔，跟领导吵过架，档案里指不定还记着个‘处分’呢！”她翻着相册，指着一张泛黄的、穿着工装、笑得有点憨的男人照片。
“可他是个好人！心眼实诚！邻居家漏水，他半夜爬起来去帮人修；厂里捐钱给灾区，他把自己半个月工资都塞进去了；妞妞发高烧，他背着她跑了十几里地去医院…这些事儿，厂里档案能记全吗？‘阴司’那档案，估计也就记个大概吧？”
她抹了把眼睛，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又坚定起来：“可这些事儿，都刻在我心里，刻在妞妞心里！妞妞爸走了，日子是苦，可我没认命！我摆过摊，扫过大街，就想着把妞妞拉扯大，让她有出息！为啥？因为我记得她爸的好！记得他那些档案里可能都写不明白的好！我就信这个理儿：人活着，爹妈给的命是起点，可路咋走，得看自己！”
她拿起桌上的“安魂仪”，轻轻抚摸着：“这东西，还有那‘云端遗库’，帮我存着妞妞爸的照片，存着他给我唱过的跑调的歌…它们让我觉得他没走远，让我心里有个念想，有股劲儿！这念想，这劲儿，是让我认命躺平吗？不是！是让我更得好好活！活出个样儿来！给妞妞看，也给…给她爸看看！”
王大妈看着镜头，眼神朴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李教授担心那档案成了‘生死簿’，定了咱们的命。可大妈觉得，真正的‘命’，不在那档案里写着！在咱们自己手里攥着！在咱们每一天是偷懒还是干活，是作恶还是行善，是认怂还是咬牙挺住的一个个‘当下’里攥着！那‘阴司’的档案，记的是咱走过的路，可脚下的路，往哪儿踩，还得看咱自己！”
直播间里，弹幕瞬间爆炸：
“泪目！大妈说得对！我命由我不由天！”
“档案是历史书，不是预言家！”
“努力改变命运！我爷爷要饭的，我爸打工的，我考上985了！谁说宿命？！”
“支持大妈！科技是工具，心才是方向盘！”
“#我的未来我书写# 刷起来！”
王大妈这番没有半点学术修饰、发自肺腑的“心窝子话”，如同一股滚烫的泥石流，瞬间冲垮了评论区许多僵持的理论高墙。科技与伦理的宏大命题，在她这里，被还原成了最朴素、最接地气的人间道理——记住过去，是为了更好地活在当下，创造未来。
会议室里，看着手机屏幕上汹涌的“#我的未来我书写#”弹幕，听着王大妈那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几位学者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动容和思索。
林默关掉直播，看向李正源教授，目光沉静而坦诚：“李教授，您的担忧，是文明进步的警钟。‘灵籍档案’的存在，确实意味着巨大的责任和权力。正因如此，‘九州阴司’的运行，始终置于多重监督之下——国家法律、独立伦理委员会、社会公众，以及最重要的，‘虚拟阎罗庭’所代表的、基于‘灵籍档案’记录的因果本身而形成的‘公理’约束。我们记录‘过去’，只为维护一个更清晰的‘公平起点’；我们绝不定义‘未来’，因为未来，永远属于每一个生命在每一个‘当下’迸发出的自由意志和奋斗之光。这束光，才是冲破一切所谓‘宿命’牢笼的力量。”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就像此刻昆仑前线，无数人用血肉和信念钉死在冰封长城上，他们档案里的‘过去’各不相同，但此刻的‘选择’却毫无二致——守护家园，守护未来。他们的‘未来’，不在任何档案里预设，而在他们此刻紧握钢枪、直面风暴的双手之中创造。”
李正源教授久久地注视着林默，又看了看屏幕上定格的王大妈那含泪却坚毅的脸庞，镜片后的锐利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而复杂。他最终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记录过去，守护起点…奋斗当下，创造未来…”他低声重复着，仿佛在咀嚼这十六个字的千钧重量，“这个解释，我暂时接受。但监督与质疑，不会停止。这是知识分子的责任。”
“欢迎监督。”林默和苏晚晴异口同声。
会议结束，学者们带着思索离去。林默走到窗边，江城璀璨的灯火在脚下铺开。手机震动，是陈浩发来的一张截图。
还是那个ID“键盘侠克星”，在李教授演讲视频最新的评论区里，贴出了一段更古老的典籍：
《淮南子·人间训》节选：
“夫圣人者，不能生时，时至而弗失也… 夫命者，性也；性者，所受于天也。非人力所能强也。然君子修身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故曰：‘制天命而用之’（掌握规律而利用），岂曰‘受命于天’（被动接受命运）哉？”
截图下面，“键盘侠克星”依旧言简意赅：【老祖宗：承认客观起点（命），但更强调主观能动（制天命）。懂？】 配图是一个[狗头叼着笔在奋笔疾书]的表情包。
林默看着那个奋笔疾书的狗头表情，嘴角微扬，将目光投向西方。昆仑的方向，天幕尽头，最后一抹极光的淡绿正悄然隐没于深沉的夜色。
档案记录过往，笔在自己手中。未来如何书写，取决于当下在长城内外，每一个紧握“笔杆”的人。昆仑的钉子要钉死，人心的钉子，也要楔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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