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惊破了贡院内压抑的寂静。
青铜螭龙砚台自桌角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与此同时,顾承安的额角狠狠撞上了硬木桌案的棱角,一股温热的刺痛感传来,随即,视野边缘漫开一片模糊的鲜红。
他下意识地抬手,茫然地揉搓着那迅速沁出细密血珠的伤口。
指尖触及之处,除了黏腻的温热,还有砚台残留的冰冷边缘——那方才新研的墨汁,正沿着砚台坠地时磕出的细微破绽缓缓渗出,宛如一道蜿蜒的黑色泪痕,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不祥的预兆。
“……天门……裂隙……大分封时代……我明明在……” 零碎、混乱、完全不属于这里的词语如同鬼魅般在他唇齿间溢出,声音嘶哑而陌生。
“考生顾承安!速速答题,莫要东张西望!”
监考官严厉的暴喝如同一记响鞭,将他游离的意识强行拽回了这个充满墨香、汗味与紧张感的陌生空间。
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来。但这些记忆的主人,并非他。
无数不属于他的画面在脑海中炸开、旋转、交织:
昏黄的油灯下,一个瘦弱的少年伏案抄写《齐民要术》,指节因长时间握笔而泛白、变形;
窗棂外,老父佝偻着背,在微曦中沉默地编织着草鞋,粗糙的双手满是裂口;
还有同窗张秀才,在第三次秋闱落第后,面如死灰地吞下那块冰冷的金子,倒地时绝望的眼神……
这些画面,裹挟着“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不能废,不能废啊”的执念与低语,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的意识深处。
他颤抖着低头,审视着这双手——指节粗粝,皮肤因常年劳作和书写而显得暗黄,中指关节处的老茧厚得几乎能刮下一层角质。
这不是他那双常年握枪留下无数战斗疤痕的手。
这是一双握了十几年毛笔,抄了无数经卷的寒门书生之手。
他不动声色,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四周。
数十名穿着统一青衫的士子正襟危坐于狭窄的隔间内,人人面前一张条案,一方砚台,一叠试卷。
窗外,湿热的雨丝淅淅沥沥,将季夏的闷热搅成一团黏稠、湿重的空气,混杂着松烟墨的独特香气、汗水的酸腐气以及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息,在砖木结构的大殿内无声地蒸腾、弥漫。
一阵穿堂风带着湿意吹过,拂动了他面前那张略显粗糙的宣纸考卷,露出了其上的题目——“承平三年秋闱,策论题:《论君臣之道》”。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考卷,粗糙的纸张触感,在指腹下轻轻划过,像是在诉说着一段难以言说的心事,扉页上,“顾承安”三个字用一种近乎僵硬的馆阁体工整地写着。
旁边的砚台里,上好的狼毫笔饱蘸着细腻的墨汁,笔尖凝聚着一点寒光。
顾承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奔腾咆哮的记忆洪流中挣脱出来,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考题上。
他来自一个信息爆炸、政治结构迥异的时代,但基本的逻辑分析能力还在。
“这题目……简直是催命符。” 顾承安在心中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以他瞬间接收到的信息和前世积累的对权谋的敏感,他太清楚这种看似宏大实则极度敏感的题目背后隐藏的凶险。
承平三年,幼帝登基不过数载,朝政大权旁落于摄政王赵崇之手。
朝堂之上,以摄政王为首的“赵党”与坚守传统礼教的“清流派”明争暗斗,势同水火。
赵党势大,不仅因为赵崇手握军政实权,更因其党羽遍布六部九卿,几乎掌控了整个帝国的行政命脉。
清流派虽占据道德高地,不乏忠义之士,却因内部派系林立,又缺乏强有力的领导者和实际权力,在一次次的党争中屡屡落于下风,步履维艰。
在这样的背景下,《论君臣之道》这道题,根本不是在考校经义文采,而是在逼迫所有考生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政治战场上公开站队!
答卷的倾向,将直接决定考生的前途,甚至生死。
能不能中举,能不能更进一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答案,能否精准地搔到摄政王赵崇的痒处,同时又不能显得过于露骨,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顾承安缓缓铺开宣纸,他没有急于下笔,而是再次不动声色地观察考场内的动静。
前方高台上,并坐着两位主考官。
一位年逾花甲,山羊胡须,面容清癯,此刻正闭目养神,但那微微颤动的眼睑和偶尔扫过的锐利眼神,显示他并未真正松懈。
另一位则较为年轻,约莫四十许,面色严肃,目光如鹰隼般逡巡全场,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右侧前方第三排,一个衣着华贵的锦衣公子格外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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