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民国三十一年深秋。
嘉陵江畔的黑石坡,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肃杀雾气紧紧攫住。这座平日里连樵夫都鲜少问津的荒山,此刻却褪去了所有荒蛮,化作一头屏息凝神的史前巨兽,嶙峋的山脊是它隆起的脊背,幽深的沟壑是它张开的巨口,只待猎物踏入便要雷霆噬咬。凌啸岳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中心里,军靴后跟在潮湿的泥地上轻轻叩出沉闷的声响,透过伪装网的缝隙,那双在淞沪会战中被弹片划伤过的左眼微微眯起,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剖开浓雾,扫视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山林。
各单位注意,他对着喉头送话器低声命令,声音冷静得像淬过冰,不带一丝波澜,目标预计半小时内进入伏击圈。保持无线电静默,等待总攻信号。金属送话器冰凉的触感贴着脖颈,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
指挥中心是间荒颓的山神庙,斑驳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有求必应的褪色匾额。神像早已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占据整面墙的黑石坡地形图,粗糙的草纸边缘被湿气浸得发卷。图上用红、蓝、黑三种颜色的大头针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如同棋盘上蓄势待发的棋子,代表着三方势力犬牙交错的部署。凌啸岳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移动,指尖磨出的厚茧擦过纸面沙沙作响,最后停在了军火库的位置——那里插着一枚闪着寒光的红五星大头针。
沈安娜站在他身侧半步之遥,一身深靛蓝碎花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身姿,领口别着的珍珠胸针在昏暗光线下偶有微光流转。作为《中央日报》的记者,她本该在市区的鸡尾酒会上与达官显贵周旋,用精致的妆容和得体的微笑掩饰真实身份,而非在这荒山野岭中与军统特工并肩作战。潮湿的山风从破窗灌入,卷起她鬓角一缕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清丽的脸上没有丝毫犹豫,手中削得尖尖的铅笔在牛皮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笔尖在纸面划出急促的沙沙声。
鹰眼报告,西北方向三公里发现可疑车队,数量五辆,速度较快。耳机里传来狙击手冷静得近乎机械的声音,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穿透空气。
凌啸岳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弧度,快得如同错觉:知道了。继续监视。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勃朗宁手枪,这是他从德国留学时带回的老伙计,枪柄上的雕花早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沈安娜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握着铅笔的手指不自觉收紧:这么快?比我们预计的提前了十分钟。她精心打理的发髻边缘渗出细密汗珠,黏在颈侧微微发痒。
渡边一郎是个急性子,凌啸岳淡淡道,目光掠过地图上代表日军车队的蓝色箭头,他喜欢速战速决,更享受狩猎的快感。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沈安娜,那双深邃的眼眸像寒潭,让人看不清深浅,沈小姐,你确定孙志远给的情报准确无误?
沈安娜合上笔记本,黄铜搭扣发出清脆的声,语气坚定如磐石:绝对可靠。我亲自从他书房保险柜里抄出来的。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旗袍上暗纹——那是用特殊丝线绣成的密码本,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能显现。渡边的行动计划、兵力部署、甚至连备用路线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为了这份情报,老张已经牺牲了。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被山风吞没,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凌啸岳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鼻腔里喷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他始终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记者保持着戒心,就像警惕枪膛里可能存在的哑弹。一个中共地下党员,为何要冒险帮助军统执行任务?是为了共同抗日的大义,还是另有所图?这背后是否隐藏着更复杂的棋局?但眼下,他没有时间细想这些。战场如棋局,落子无悔,每一秒犹豫都可能让无数同志付出生命。
秦队,凌啸岳再次拿起送话器,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目标提前抵达。正面防线准备接敌,记住,按原计划行事,先示敌以弱。他特意加重了示敌以弱四个字,这是整个计划的关键所在。
收到!秦海龙的大嗓门从耳机里传来,像炸雷般劈开沉闷的空气,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凌少校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背景音里隐约传来弟兄们拉动枪栓的哗啦声和压低的笑骂声。
凌啸岳放下送话器,走到地图前,手指在代表军火库的红色标记上重重一点,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穿纸面:这里,就是我们的主战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安娜凑近细看,发间的茉莉香与潮湿的泥土气息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军火库周围被三种不同颜色的圆圈层层包围,如同靶心般精准。最外围是蓝色的警戒圈,由老方带领的地下党武装负责,他们大多是当地的猎户和矿工,熟悉地形如同掌纹;中间是红色的主攻圈,秦海龙的刑侦队主力在此待命,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此刻正嚼着旱烟,擦拭着心爱的枪械;最内层则是黑色的核心圈,由凌啸岳亲自指挥的小组掌控,那是军统精心培养的精锐,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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